我的秦腔记忆
陈忠实
①在我最久远的童年记忆里,顶快活的事当数跟着父亲到白鹿原上和原下的灞河川道的村庄去看戏。
②在瓦沟里的残雪尚未融尽的古戏楼前,集聚着一大群穿黑色棉袄棉裤的老年、壮年和青年男人,还有如我一样不知子丑寅卯的男孩,旱烟的气味弥漫不散。伏天的戏台前,一片或新或旧的草帽遮挡着灼人的阳光,却遮不住一条条淌着汗的紫黑色裸膀,汗腥味和旱烟味弥漫到村巷里。
③我已记不得从几岁开始跟父亲去看戏,却记着一个细节,在人头攒动的戏台下,父亲把我架在他的肩上,还从这个肩头换到那个肩头,让我看那些我弄不清人物关系也听不懂唱词的古装戏。
④我在这里接受的音乐熏陶,是震天轰响的大铜锣和酥脆的小钢锣截然迥异的响声,是许久才响一声的沉闷的鼓声,更有作为乐团指挥角色的扁鼓密不透风、铿锵利爽的敲击声。
⑤起初,我似乎对这些敲击类和弦乐类的乐器音响没有感觉,跟着父亲看戏不过是逛热闹。直到有一次,我跟父亲走到白鹿原顶,听到远处树丛笼罩着的那个村子传来大铜锣和小铜锣的声音,竟然一阵心跳,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一种渴盼锣鼓梆子扁鼓板胡二胡交织的旋律冲击的欲望潮起了。自然还有唱腔,花脸和黑脸那种能传到二里外的吼唱,曾经震得我捂住耳朵,这时也有接受的颇为急切的需要了;白须老生的苍凉和黑须须生的激昂悲壮,在我太浅的阅世情感上铭刻下音符;小生和花旦的洋溢着阳光和花香的唱腔,是我最容易发生共鸣的妙音;还有丑角里的丑汉和丑婆,用关中话里最逗人的语言作最恰当的表述,从出台到退场都被满场子的哄笑迎来送走……我后来才意识到,大约就从那一回的那一刻起,秦腔旋律在我并不特殊敏感的乐感神经里,铸成终生难以改易、更难替代的戏曲欣赏倾向。
⑥上世纪70年代,被禁演多年的古装戏重新上演了。各种看戏的人到傍晚时拥满了道路。到处都能听到这样一句痛快的观感:“这才是戏!”更有幽默表述的感慨:“秦腔到底又姓秦了!”这种痛快的感慨发自一个地域性群体的心怀。那些年在禁绝所有传统剧目的同时,关中的专业剧团和乡村的业余演出班子,把京剧“样板戏”改编移植成秦腔演出。我看过,却总觉得不过瘾,多了点什么又缺失了点什么——腔调是秦腔的,但内容却与秦人生活无关。于是,就有了“秦腔不姓秦了”的调侃。
⑦后来,我买回一厚摞秦腔名家演出的录音带,不仅我把老艺术家的拿手好戏听了个够,我村子里的老少乡党也都过足了戏瘾。在写作《白鹿原》的四年间,写累了需要歇一会儿,我便端着茶杯坐到小院里,打开录音机听一段两段。久而久之,连我家东隔壁小卖部的掌柜老太婆都听上了戏瘾,某一天该当放录音机的时候,也许我一时写得兴起忘了时间,老太太隔墙大呼小叫我的名字,问我“今日咋还不放戏?”我便收住笔,赶紧打开录音机。老太太哈哈笑着说她的耳朵每天到这个时候就痒痒了,非听戏不行了……在诸多评说包括批评《白鹿原》的文章里,不止一位评家说到《白鹿原》的语言,似可感受到一缕秦腔弦音。如果这话不是调侃,是真实感受,却是我听秦腔之时完全没有预料得到的潜效能。
⑧我在久居的日渐繁荣的城市里,有时在梦境,有时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眼前会幻化出旧时储存的一幅图景,在刚刚割罢麦子的麦茬地里,一个光着膀子握着鞭子扶着犁把儿吆牛翻耕土地的关中汉子,尽着嗓门儿吼着秦腔,那声响融进刚刚翻耕过的湿土,也融进正待翻耕的被太阳晒得亮闪闪的麦茬子,融进田边沿坡坎上荆棘杂草丛中,也融进已搭着原顶的太阳的霞光里。还有一幅幻象,一个坐在车辕上赶着骡马往城里送菜的车把式,旁若无人地唱着戏,嗓门儿一会儿高了,一会儿低了,甚至拉起很难掌握的“彩腔”,在乡村大道上朝城市一路唱过去……
⑨秦人创造了自己的腔儿。
⑩这腔儿无疑最适合展示秦人的襟怀。
⑪黄土在,秦人在,这腔儿便不会息声!
(选自《初中生阅读》2020年第6期,有删改)
⑴竟然一阵心跳,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一种渴盼锣鼓梆子扁鼓板胡二胡交织的旋律冲击的欲望潮起了。(从加点短语的角度)
⑵那声响融进刚刚翻耕过的湿土,也融进正待翻耕的被太阳晒得亮闪闪的麦茬子,融进田边沿坡坎上荆棘杂草丛中,也融进已搭着原顶的太阳的霞光里。(从修辞手法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