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杂碎
茅盾
①南方人一到兰州,这才觉得生活的味儿大不相同。
②在上海受过训练的南方籍茶房,给旅客端进了洗脸水和茶水来了;嘿,清的倒是洗脸的,浑的倒是喝的么?不错!清的是井水,是苦水,别说喝,光是洗脸也叫你的皮肤涩巴巴地难受;不用肥皂倒还好,一用了肥皂,你脸上的尘土就腻住了毛孔,越发弄不下。这是含有多量硷质的苦水,虽清,却不中使。
浑的却是河水。那是甜水。一玻璃杯的水,回头沉淀下来,倒有小半杯的泥浆,然而这是“甜”水,这是花五毛钱一担从城外黄河里挑来的。
不过苦水也还是水。甘肃省有许多地方,据说,连苦水也是宝贝,一个人独用一盆洗脸水,①那简直是“骇人听闻”的奢侈!吃完了面条,伸出舌头来舐干那碗上的浓厚的浆汁算是懂得礼节。用水洗碗——这是从来没有的。老百姓生平只洗两次身:出世一次,去世一次。呜呼,生在水乡的人们哪里想得到水竟是这样宝贵?正如不自由的人,才知道自由之可贵。
兰州城外的河水就是那样湍急,所以没有鱼。不过,在冬天兰州人也可以吃到鱼,那是青海湟水的产物,冰冻如石。三九年的正月,兰州的生活程度在全国说来,算是高的,这样的“湟鱼”,较大者约三块钱一尾。
三九年三月以前,兰州虽常有警报,却未被炸:兰州城不大,城内防空洞不多,城垣下则所在有之。但入口奇窄而向下,俯瞰宛如鼠穴。警报来时,居民大都跑避城外;城外群山环绕,但皆童山【注】 , 人们坐山坡下,蚂蚁似的一堆一堆,老远就看见。旧历除夕前一日,城外飞机场被炸,投弹百余,但据说仅死一狗。这是兰州的“处女炸”。越三日,是为旧历新年初二,日机又来“拜年”,这回在城内投弹了,可是空战结果,被我方击落七架(或云九架),这是“新年的礼物”。从此以后,老羞成怒的滥炸便开始了,几乎每一条街,每一条巷,都中过炸弹。四O年春季的一个旅客,在浮土寸许厚、软如地毡的兰州城内关外走一趟,便往往看见有许多房子,大门还好好的,从门隙窥视,内部却是一片瓦砾。
但是,请你千万不要误会兰州就此荒凉了。依着“中国人自有办法”的规律,四○年春季的兰州比一年前更加“繁荣”,更加飘飘然。不说俏皮话,经过多次滥炸后的兰州,确有了若干“建设”:物证就是有几条烂马路是放宽了,铺平了,路两旁排列着簇新的平房,等候商人们去繁荣市面;而尤其令人感谢的,电灯也居然像“电”灯了。
②但所谓“繁荣”,却也有它的另一方面。比方说,三九年的春天,要买一块肥皂,一条毛巾,或者其他的化妆品,当然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可是货色之缺乏,却也显而易见。至于其他“洋货”,凡是带点奢侈性的,只有几家“百货店”方有存储,而且你要是嫌他们“货色不齐全”时,店员就宣告道:“再也没有了。这还是从前进来的货呢,新货来不了!”但是隔了一年工夫,景象完全不同,新开张的洋货铺子三三两两地在从前没有此类店铺的马路上出现了,新奇的美术字的招牌异常触目,货物的陈列式样也宛然是“上海气派”;陌生牌子的化妆品,人造丝袜、棉毛衫裤、吊袜带、手帕、小镜子、西装领带,应有尽有,非常充足。特别是玻璃杯,一年以前几乎少见的,这时也每家杂货铺里都有了。而且还有步哨似的地摊,则洋货之中,间或也有些土货。手电筒和劣质的自来水笔、自动铅笔,在地摊上也常常看到。战争和封锁,并没有影响到西北大后方兰州的洋货商——③不,他们的货物的来源,倒是愈“战”愈畅旺了!何以故?因为“中国人自有办法”。
一个在特种机关里混事的小家伙发牢骚说:“这是一个极大的组织,有包运的,也有包销的。在路上时,有武装保护,到了地头,又有虎头牌撑腰。值一块钱的东西,脱出手去便成为十块二十块,真是国难财!然而,这是一种特权,差不多的人,休想染指。④全部的缉私机构在他们的手里。有些不知死活的老百姓,穷昏了,居然也走这一道,肩挑背驮的,老鼠似的抄小路硬走个十站八站路,居然也会弄进些来;可是,沿途碰到零星的队伍,哪一处能够白放过,总得点缀点缀。要是最后一关碰到正主儿的检查,那就完了蛋,货充公,人也押起来。前些时,查出一个巧法儿:女人们把洋布缠在身上,装作大肚子混进来。现在凡是大肚子女人,都要脱光了检验……嘿,你这该明白了罢——一句话,一方面是大量的化公为私,又一方面则是涓滴归‘公’呵!”
这问题,决非限于一隅,是有全国性的,不过,据说也划有势力范围,各守防地,不相侵犯。这也属于所谓“中国人自有办法”。
地大物博的中国,理应事事不会没有“办法”,而且打仗亦既三年多,有些事也应早有点“办法”。西北一带的根本问题是“水”。有一位水利专家指点那些秃顶的黄土山说:“土质并不坏,只要有水!”又有一位农业家看中了兰州的水果,幻想着如何装罐头输出。皋兰县是出产好水果的,有名的“醉瓜”,甜而多汁,入口即化,又带着香蕉味一般的酒香。这种醉瓜,不知到底是哈密瓜的变种呢,或由它一变而为哈密瓜,但总之,并不比哈密瓜差。苹果、沙果、梨子,也都不坏。皋兰县是有发展果园的前途的。不过,在此“非常时期”,大事正多,自然谈不到。
(有删减)
【注】童山:草木不生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