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回忆
巴金
回忆折磨我。我好像又回到去年春天里了……
在上海闸北的宝山路上有我平日称作“家”的地方。然而一个多月来,我就不能够回到那里去了。许多穿制服的人阻拦着我,每一条通到闸北的路都被铁丝网拦住。我冒险地奔走许多次,始终找不着一个机会回到我那个“家”,回到我在一个凄清的夜里分别了的那个“家”。
我一个人带着一本书离开了微雨中的上海,那时宝山路上只有寂寞和寒冷。等到十多天以后我从南京回来时,就只能够看见闸北的火光了。
轮船驶进黄浦江的时候,我站在甲板上,我看见黑烟遮满了的北面的天空,我听见大炮隆隆的怒吼和机关枪密放的声音。我冷静地看着黑烟的蔓延,我冷静地听着船上许多乘客的惊叫。我又望着那些江边的高大的建筑物,我又望着外白渡桥上拥挤的行人,我又望着外滩马路上来往的载行李的车辆,我咬紧我的嘴唇,不让它们发出任何的声音,我觉得我的血已经冷了,冷得结冰了。忽然一阵恶毒的憎恨抓住了我,使我的全身颤抖起来,我明明听见一个响亮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说:“历史上没有一次血是白流的。”
我怀着这样的心情,在十六浦码头登了岸。如今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晚上我没有固定的住宿的地方。这样彷徨了几天以后,我才在一个朋友的家里找到了住处。三月二日的夜晚,得到闸北落在侵略者手里的消息,看见半个天空的火光,听见无数人的绝望的叹息,我又一次被恶毒的憎恨压倒了。我一个人走在冷静的马路上,我也叹息,我也呼吁,我要血海怒吼起来把那些侵略者淹没掉。
后来我终于有机会到闸北去了,我同一个朋友从北四川路底绕进去。我们受到了两次的搜查。
我们的脚踏在闸北的土地上。在我们的面前横着许多烧焦的断木和碎瓦,路已经是不可辨认的了。到处是瓦砾,大部分的房屋都只剩下空架子,里面全是空洞。我同行的朋友曾经住过的江湾路口的房屋就只剩下光光的一堵墙壁。那个房间内,哪里是床,哪里是桌子,哪里是书架,我都记得很清楚。然而如今我就只看见一片瓦砾……
我们在废墟中慢慢地走着,我认不出哪里是我曾经进去过的饭馆,哪里是我常常看见的店铺,哪里又是我的一些朋友居住的地方。我们踏着瓦砾,有些地方还有热气。我们非常小心,害怕踏着没有爆炸的炸弹。
“看,这血迹!”朋友埋着头说。在地上瓦砾堆旁边,我看见了一摊黑红色的迹印。人的血!活人的血管里流出来的血!
在一堵残缺的墙壁下,瓦砾中躺着好几具焦黑的尸体。身子那样小,而且蜷曲着,完全没有人的样子。然而活着的时候,他们分明是人,跟我一样的、并且生活在我周围的人呀!
温暖的阳光照在我们的头上,四周是死一般的静寂,走了这许久,我们没有看见一个人影,连日本兵也不见一个!我以为我可以看到我的家了,然而几个日本兵在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穿便服的日本人站在路旁用上海话对我们说,前面不许通行。
失望压倒了我们。但是我们不过是两个徒手的青年,四周又没有别的人,只有一条开始脱毛的死狗躺在我的脚边。
几天以后我第二次走进了闸北,陪我去的是另一个朋友。这一次我们从虬江路进去。
我以前很熟悉虬江路,如今我居然认不出它是什么地方了。我看不见一间完好的房屋,瓦砾堆接连着瓦砾堆,这样遮住了我的视线。两三部黄包车载了劫余的用具迎面过来。几个乡下女人在我们前面低声叹气。十字路口被沙袋堵塞了,只留下容许一部汽车通过的地方。在沙袋堆上骄傲地站着日本帝国的兵士,这个海军陆战队的小兵毫无原因地叫嚣着,故意威胁、留难来往的行人。我们受过几次盘查,终于进到里面去了。
我们走在似乎还有热气的路上,我用憎恨的眼光看周围的一切。一队日本帝国的兵士在瓦砾堆旁边走过了,尽是得意的面貌,他们在一些乡下女人面前表示他们的英勇。几个江北人躬着腰在瓦砾堆里挖掘。一个老妇人坐在她的成了废墟的家门口低声哭泣。另一个女人牵着两个孩子找寻她那个失去的丈夫。几个中年人一路上摇头叹气。“完了,什么都完了!作孽呀!”许多人这样说。
于是我回到了我的家。弄堂门关着,我们只得埋着头从隔壁的劫余的墙洞里进去。我看到家里楼下,有人挖了一个大坑,亭子间是我放书的地方,被一个炮弹打破了,不过只毁了几十本书。除了书和家具外,什么东西都给人拿走了……
“你的书还在,这真是幸事!”那个朋友安慰我说。
我起初微笑,我很高兴。
但是后来我和朋友将一本一本的书整理的时候,我忽然带着厌恶对自己说:“我已经被书本累了一生了!”……
我的记忆模糊起来,许多影子在我的眼前晃动。日本兵的枪刺……海军陆战队中队长蠢然的笑脸……一对逃难归来的贫家夫妇……一个脱了肉只剩牙齿的头颅……两三次日本兵的严厉的查问……在江湾路上被日本兵打伤腿的两个江北人……未爆炸的二百五十磅的炸弹……以及许多许多……
1932年春在上海
1933年5月底在广州改写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