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江边夜话
李广田
山渐渐低,水渐渐阔,眼界逐渐扩大,心情也就更觉得舒畅些了。下午三点钟,我们就到达了高鼻梁。为什么叫高鼻梁呢?是因为本地人生的鼻梁特别高吗?还是这里有一个山头像人的鼻梁骨呢?向本地人打听,才知道原名是高北阳,讹为高鼻梁了。早早地到达,是行路人的愉快,不但觉得诸事从容,而且觉得可以做出些有趣的事来。但要做些什么呢?也不知道。除非等我们的小船,船来了,就搬行李,然后到江边打水盥漱,脱鞋濯足。等到队员们分配妥当晚餐后,已是暮色苍茫,江风也凛冽了。
“每小队一斤生萝卜,一两盐,每人还分两个馍。”队员们高兴地传语着。他们分住在人家屋里,借了炉灶自己炊食。我们几个在江边一个吴姓家里安顿下来。
这地方人家不多,都是低低的茅屋,没有庭院。有几家卖面食和酒肉的,大概最近才开始。远处,江水两岸的高高山头,有几座碉堡雄踞着,给这地方平添了一种特殊神色。
我们住的这个吴家,只有一大间草房,一大间内又分成几小间。进门一间,似乎是专为居留客人并招待买卖用的,门口挂着肉,门后放着几案。有两张木床,就是睡的地方。我们住在这里,仿佛会给人家不便,颇有些不安,但看到他们诚实而亲切的态度,倒觉得自己的多心是多余了。
“老先生今年多大年纪呀?”大队长问。
“啊,你说我吗?”吴老头惊异的望望我们,笑着回答,“哈哈,六十挂零啦。”
“好哇,你老人家很壮实啊!”
“嘿,穷人不壮实还行吗?”
他给我们张罗点灯,灯影里,看他那含在满脸皱纹和短短胡髭中的微笑,有一种深湛的和平之感。
他的女人,一个稍稍驼背的老妇人,偶尔从灶间出来,她似乎穿着宽博的古装,头上蒙着印花头巾。我们不曾看见他儿媳妇,只听见她在内间里忙活的声音。
“我们原是住在山后的,”老头在菜油灯上燃了烟斗,说道,“从去年,啊,是前年啦,听说外面又打起仗来,这里过路的客人多起来了,便搬到这里来住了。”
从他的叙述里,我们知道他原是船户出身,年轻时因为船上的生意赔了本钱,于是把船卖掉,只耕田度日。现在他做豆腐、馒头以及猪肉等生意,这是他儿子经营的。
“咳,什么都不容易,胡弄着吃口饭罢了!”他笑着说。
真是一个可爱的老人。我们行路人对于这样的老人是愿意把一切都予以信托的,我们将要吃些什么呢?这是当前的问题。“随便给我们弄点吧,老先生。”吴老头听了我们的话,到内间吩咐了一番,回来时两手向两边一分,抱愧地说:“唉,对不起,我们没有盐,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盐了!”
对此,我们并不觉得稀奇,我们沿途屡次经验过盐的恐慌。这些地方因交通不便,时常无盐可卖,大多数贫寒人家几乎永远吃着淡食。我们在一个有盐可买的地方,买了很多盐带着,预备分给队员,我们现在就要分给他一些,我们愿意把更宝贵的东西赠他,这是从河南买来的海盐,我们一直放在手提箱内,偶尔用过,但大部分还留着,我们拿一个沉甸甸的纸包递给老人。
“什么?”他惊异了。
“海盐啊,我们给你老人家。”
“海盐?——唵,海盐是香的,我们这地方是吃不到海盐的,我们这荒山里!”
不多时,就有香气传来,大盘的炒白肉和烙油饼端来了,我们像一群小孩子,贪馋地领受这一次盛馔,自从在白河吃过一次炙油饼后,我们许多日子不知肉味了。
“喝什么呢?请你们喝豆汁吧,现在就推磨子,一开锅就行。”老头指着内间里,我们听到碌碌声,知道在磨豆腐。豆腐磨子声中,我们有片刻寂静,似乎听到江水声。夜已经深了。
丁令丁令,我们猛然一怔。
“跑信的过去了。”老人低声说。
“邮差为什么带着铃铛呢?”我们不明白。
“怕有虎啊狼啊什么的。”老人回答。“它们怕响器,跑信的人夜晚把一个铃铛挂在身上,走起来丁令丁令的。”他说后山那些地方都是深山老峪。
内间里叫了一声,老人进去了,出来时端了豆汁,新鲜纯粹,我们每人都喝了几碗,淡淡的,甜甜的。我们问到了去安康的道里,老人说:“从脚下到安康七十五里,以前每十里一个探子,就和现在跑信的一样。”谈起过去,我们问他:“过去好呢还是现在好哇?”他用手拢了下胡子,“反正打仗,穷人还是穷人……”话未说完,他沉默了。我们把胜利的故事以及种种希望讲述给他听,他也起劲起来。
吃完豆汁,灯里的油已将尽,屋子里暗起来。忽然外面有橐橐的脚步声,老人机灵地站起来,自言自语,“小回来了”,一边说着去开门。门开处闪进一个魁梧的影子,这是他的儿子。这个“小”,可真不小。老人说:“天不早了,先生们休息吧。”
大概刚过半夜,老人一家已经起来操作,给我们预备水和饭,还准备一天的买卖。他们不惊扰我们,都轻手轻脚地活动,也不说什么话。
早晨七点半,我们就向安康出发了。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