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虾
邓刚
因为离海近,所以这里的集市最精彩不过,卖主们都摆出一副很有势力的气度,一手 掐腰,一手攥创钩。以前,还像做贼似的探头探脑,现在政策架得他们腰粗气大,一个个 放开嗓门吆喝。从早到晚,招引得顾客涌涌不断。国营商店看着眼红,也来占块地盘搞竞 争。虽然都是卖货,却自觉得国营的高贵。她们最愿嘲弄的,是对面角落里卖芦花虾的姑 娘,吆喝她“拐筐的 ”。这里人对这个词儿看得很卑下,因为讨饭的叫花子才叫“拐筐的 ”, 所以是极不愿听的。但这个拐筐的姑娘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只是默默地守在筐前,低着头, 既不愿吆喝,又不敢招揽。但筐子里的芦花虾却很争脸,干净、整齐、红艳艳的。不一会 儿就卖完了,她赶紧拐起筐,逃也似的跑走了。她有一个很雅的名字—— 张书琴,刚走出 学校的学生,按时兴的说法,叫“待业青年 ”。
书琴并没有考大学呀、当研究生呀等闪闪发光的理想,她只想毕业后进工厂,进机关, 进商店,反正在国营单位当个工作人员就行。那是给国家干的呀!眼前这算干什么?“ 自 负盈亏 ”,“拐筐的小贩子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难听的词儿吗?
书琴几次想把筐子扔进海里不干了,但又不忍心,因为她可怜哥哥。父亲早去世了, 撇下病弱的母亲和她,干啃哥哥那点儿工资。
书琴一咬牙,到工商局交了待业证,拐起卖芦花虾的筐。同学们说她:“你疯啦!坐
着等呗,国家早晚得分配! ”书琴摇摇头。
书琴卖完虾,顺着货摊赶紧走,一行行货摊摆得长长的,各种风格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大家都在急切切、热盼盼地做生意,没有一个像她这么畏畏缩缩的!有一阵子,书琴甚至 觉得像开展览会似的,人人都在炫耀自己创造和收获来的劳动果实,谁最有智慧,谁最勤 劳,谁才能获得最大的报酬。
呱唧呱唧,一个姑娘拐着一大筐芦花虾从海里面走出来。书琴一抬头,是同学李海菜! 李海菜瞥了书琴筐子一眼:“到里边去—— 大里边! ”李海菜指着海天接壤的远处,那里 泛着一层虚无缥缈的雾气。“鬼儿滩,多的是!不过,你不行,改天我领你去! ”说着, 李海菜从筐里往外抓芦花虾给书琴,然后踩着水花走了。
“ 自负盈亏! ”书琴感到这句话不怎么难听了。她还想说:“别小看自负盈亏,我还想把嫂子挣家来呢! ”但没敢说,因为她不知自己能不能上去鬼儿滩。然而又一转念,李 海菜都上去了,我怕什么!
凉丝丝的海水使书琴打了个战,心里有点怯。潮水刚刚闪个边儿,海滩上没一个人影。 书琴四面望了一阵,咬咬牙,将筐子使劲往上一拐,坚决地走进去。她私下早已打探了去 鬼儿滩的方法,去那儿不容易,得精细地计算。潮刚退时就下水,赶着浪印儿走,等潮终 时才能赶到;在上面只能待两袋烟的工夫,赶着涨潮的浪印回来。否则潮一回头,返回的 途中涌起一股急流子,会把人拖进老洋里。书琴虽然有些紧张,但觉得只是一个计算问题, 很简单。她把裤腿挽得高高的,哗哗地搅着水花,很自信。
越走得深,水的颜色就越纯净,像透明的绿绸。路程真长,不管用什么方法,书琴还 是累得不行了,两腿好像被那些绿绸绸缠紧了,拉不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岸边那道黄 线早已模糊了,四周漫无边际的水面上浮起了一层薄薄的雾纱,阳光变得柔和媚人,使单 调的海面内容丰富起来。她扬起脑袋,两眼顿时亮了——前面,神秘的鬼儿滩正在银色的 浪卷中浮现!
踏上鬼儿滩,书琴被那一片片眼儿惊呆了,她兴奋得有些昏头了,简直不知钓哪一片 虾才好,总觉得另一片比这一片强,最后,弄得她只好满滩乱跑,反正鬼儿滩今天是她自 己的,怎么样都行!
书琴又蓦地刹住了自己的欢劲儿,李海菜也许来了呢!叫人家听见自己在这儿胡说八 道,多丢人。她的眼睛赶忙朝四周一瞅,怔住了——一大股浓重的雾气,早已悄悄地将她 团团罩住。书琴慌了,这是怎么回事!哪儿来的大雾?岸在哪儿?她惊叫起来,在沙滩上 东一头、西一头地撞着。雾更浓了,涛声更响了,浪头像无数只凶狠的利爪,撕扯着她, 拍打着她。一排浪劈头盖脸地砸来,呛了书琴一口苦咸的海水。谁知这一下却把她呛火了, 身子一挺,顶着浪头往前闯,反正说好说歹都这样,干脆硬拼吧!
她想起了老师教的一支歌,便唱起来:“我们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
“拐筐的小贩也算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吗? ”
“应该算。绝对应该算!…… ”
书琴自问自答,一会儿犹犹豫豫,一会儿理直气壮,畏惧却一扫而光。她的感觉变了 ——浪头小了,涛声弱了,雾气也退得远了。
忽然,一阵粗犷的歌声穿过雾气,扑过来——“蟹子肥哟,虾儿鲜! ”
书琴浑身的血液都被这歌声激励得奔涌起来,于是,书琴又紧紧地抓住虾筐,与激流 搏击着。
雾气渐渐消散了,太阳、天空和撒满银屑的海滩一齐向精疲力尽的书琴显露出来。
赶海的妇女们好奇地围过来,一个个大惊小怪:“上鬼儿滩了?! ”李海菜挤到跟前, 不相信地瞪着眼睛:“广播说有大雾,你…… ”
书琴没吱声,有这沉甸甸的一筐芦花虾,什么也不用说。
鬼儿滩那边的海天一碧如洗,刚才那场大雾好像是专为考验书琴而涌起的。但是,她 回来了!
海边离城里十多里路,可是书琴有的是力气,她拐着虾筐嗖嗖地飞走,因为她心里燃 烧着一个灼人的念头:赶快把虾煮熟,拐到集市上去,还要大声地吆喝!书琴再也不怕那 些嘻嘻笑她的姑娘们了,再也不怕人们喊她小贩子了,再也不感到什么难为情了!她一想到那大雾、浪涛和急流,想起付出的力量、汗水和勇气,就觉得“ 自负盈亏 ”这四个字那 么艰难和沉重,不是简简单单的词儿了!
背后,一望无际的大海上——
蟹子肥哟,
虾儿鲜!
赶海的人儿,
乐颠颠!……
歌词儿又改了,看来又丰收了……
(摘编自《鸭绿江》一九八三年第九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