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堆里的城隍
梁衡
西方的神话中都是些离人很远的女神、酒神、爱神等,哪怕帮人找对象,也是派个天使躲在暗处远远地射上一箭。而在中国的神话里,神总是在人的身旁,如影随形,朝暮不离,无时不在护佑着你。
2021年9月,我到陕北采风,听说靖边县正在出土一座城隍庙,便立马赶到现场。
现在正挖掘的这个堡子名“清平堡”,始建于明成化年间,周长不到两公里,里面也设了个城隍。随着历史的变迁,整个堡子渐为风沙所埋,现沙面上已固化为耕地、草坡、灌木林,间有大树,城隍爷就埋在下面。
最可看的是北边的正殿,城隍爷端坐高台之上,文人而一身戎装,双耳垂肩,白脸红唇,身威而面慈。他宽袍大袖,右手握拳支膝,左手微张成接物状,目视前方。廊下的武士则高鼻深目,昂然挺身,一看就是个胡人,作狰狞状以驱恶鬼。考古人员为防风化正准备以塑料蒙面处理,我们正赶上将蒙未蒙之时,难得一见的佛光乍现的这一刻。城隍爷和众文武的红袍、黑靴、蓝袖口,甚至金腰带上的云纹都历历在目。只是犹裹沙土半遮面,有的刚露出一个头,有如埃及的狮身人面像;有的半边身子钻出土外,目光炯炯,似刚从古代穿越而来。
中国土地辽阔,各地风俗信仰不同,但城隍无分南北,是一个普遍之神。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按辖区工作,保佑百姓平安。凡神都是人造的,因此习惯上总要拿一个现实的人来做躯壳,就像写小说要有个原型。比如关公被推举来做财神,秦琼、尉迟恭被选来做门神。至于城隍的替身,并无统一规定,由当地百姓自己选举产生。比如杭州曾是南宋都城,它的城隍就是宋代的民族英雄文天祥,那么,这座长城脚下的明代小城堡,该选谁来任城隍呢?这一带史上最出名的人物要数范仲淹。
北宋与长城外的西夏长年对峙,屡遭败绩,守边武将已畏敌如虎,皇帝就把文臣范仲淹派去带兵。范仲淹保家卫国真是赤子忠心,他带着自己16岁的长子,亲自上阵,一夜之间筑起了一座土城。又大刀阔斧地改革兵役制度,重用本土将领,连打了几个胜仗,终于使边防巩固,人民安居。范仲淹长年在这里风餐露宿,枕戈待旦,有《渔家傲》为证:“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他彻底实践了自己“先忧后乐”的思想。
我仔细研读出土的碑文,它先交代城隍的设置:“城隍有祠,遍于环宇,非只大都巨邑而也。虽一村一井,莫不图像而禋祀之。”古代的政治家早就明白,单纯的行政管理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既要依法治国,也要依德治民。康德说,有两种东西,总是让人敬畏,那就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而在古代中国,遍布于城乡的城隍,就是这种道德普及的最后一公里。你看那些泥塑人物多么生动,600年仍衣带如水,神清目明。城隍不只是劝人行善,还导人审美,亦是一尊美神。
在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这个周长两公里的堡子只是小小的一个点,但它是长城、塞外、沙漠的交集,代表着一种地貌,一种气候,一段自然生态的轮回。你只要看看脚下被深埋着的这一座城、一座庙、一个神,就知道这里曾经是怎样的沙尘肆虐。当地传统说书中有一个代表作《刮大风》:“刮得那个大山没顶顶,刮得那个小山平又平。千年的大树连根拔,万年的顽石乱翻滚。”40年前我在这一带工作时,一夜醒来,风刮沙壅都推不开门。可是现在呢?高处一望,绿满天涯,蓝天如镜。新华社2020年发文,宣布横跨长城内外的毛乌素沙漠已经消失。这里的治沙人,一代一代数不清有多少。600年啊,城隍在深深的沙土下做了好长一个梦,直到有一天考古队员把他轻轻推醒,他蒙眬中看星汉摇落,旭日东升,浩浩乎绿海无垠。
走出开挖现场,我有了一个小小的遗憾。土坑旁堆着一大堆刚挖出来的老树根,虬曲缠绕,须乱如麻,根部已有一抱之粗。原来,这城隍庙里与正殿相对着还有一个戏台,这些树就长在戏台上的沙土里。清理遗址时工人嫌它们碍手碍脚,就统统锯断挖去。我扼腕顿足。古树也古啊,它们同是我们民族的记忆,更是一段乡愁!试想,当年这荒僻之地,常年草盛人稀,鸟飞兽亡,军民无以为乐,只有逢年过节时庙里才给城隍爷唱一回戏,胡汉交易,人神共乐,喧声满院。这些老树也于黄沙中吐出绿叶,抚慰着守边人苦寂的心。何不留下这些古树,把整座庙宇开辟成一个旅游场所,城隍归座,武士扬眉,绿树遮阴。让外来的游人在土堆上吼一阵信天游,再邀城隍爷同坐,喝一壶马奶酒,唱一首《出塞曲》,看一出600年前的地方戏,那该多有味道!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