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催粮差
赵树理
催粮的差人叫崔九孩。有一次南乡的催粮差事派到他头上,他觉得油水少,不想去,就雇了个人。这人一到村里,闯入二先生家,不知深浅,挨了二先生一耳光,拘票也被扣下了。崔九孩只得亲自出马,先到二先生家,赔礼说好话,把票要了出来。见票上有个叫孙二则的农民,打听知道是个种山地的,住在红沙岭,就决定去。到了庄上一问,才知孙二则早就去世了,有个孙子叫甲午。孙甲午被找来,崔九孩二话不说,掏出小铁绳套在孙甲午的脖子上,用小铜锁“嘣”的一声锁住。甲午和刘老汉都吃了一惊。
甲午老婆和女儿黑女都哭着跑来。甲午老婆向刘老汉哭道:“大伯!黑女他爹闯下什么祸了?”刘老汉道:“没有什么祸,粮缴得迟了。”甲午老婆也不懂粮缴得迟了犯什么罪,只歪着头看甲午脖子上那把铜锁。
崔九孩把票折好包起来,就牵住铁绳向刘老汉道:“老邻长,你在吧!我把他带走了!”又把绳一拉向甲午道:“走吧!”说着就向门外走。
甲午老婆和黑女都急了,“哇”一声一齐哭出来。
刘老汉总还算有点经验,便抢了几步到门外拦住道:“人我保住,要说到一点什么小意思啦,也不要紧,总要打发你喜喜欢欢地起身啦!”
刘老汉又向九孩道:“老头,我保住他,你暂且把他放开吧,他是一手人,借个钱跑个路都得他亲自去。”
九孩见这老汉还能说几句,要是叫他保住,他随便给弄个块儿八毛的,又把人弄个不见面,难道真能把他这保人带走?便道:“人是不能放呀!住一夜倒可以。”刘老汉道:“不放也不要紧。你也累了,到炕上顺便歇歇,咱们慢慢商量!”九孩便把甲午拴到桌腿上,躺到炕上休息。刘老汉见他躺下了便问他道:“你且躺一下,我给你看饭去!”
刘老汉到了甲午家,天也黑了,庄上人也都回来了,都挤在甲午家里话弄这件事。刘老汉一进去,大家都围着他问情形。
刘老汉说:“不怕!他不过想吃几个钱,祭送祭送就没事了。”甲午老婆问:“不知道得几个钱?”刘老汉道:“你们不要多到他跟前哭闹,只要三两个人来回跑跑路,里外商量商量,要叫他看见咱不十分着急,才能省个钱。”大家又选了两个会说话的人跟刘老汉一同去,都向刘老汉说:“大伯的见识高,这会儿全凭你啦!”
九孩吃过饭,刘老汉他们背地咬着甲午的耳朵给他出了些主意。又问了他一个数目,有个青年去借了一块现洋递给刘老汉。刘老汉拿着钱向九孩道:“本来想给老头多借几个盘费,不过甲午这小家人,手头实在不宽裕,送老头这一块茶钱吧!”
那时候,一块钱可以买两斗米,数目也不算小,可是住衙门的这些人,到了山庄上,就看不起这个来了。崔九孩说:“小家人叫他省个钱吧!不用!我也不在乎这块儿八毛。带他到县里也没有多大要紧,不过多住几天。”
庄稼人最怕叫他在农忙时候误几天工,不说甲午,别人也替他着急了。那个青年又跟甲午咬着耳朵说了一会儿话,又去借了两块钱,九孩还不愿意。一直熬到半夜多,钱已经借来五块了,九孩仍不接,甲午看见五块钱摆在桌上,有点眼红了,便说:“大伯!你们大家也不要作难了,借人家那么些钱我指什么还人家啦?我的事还是只苦我吧!不要叫大家跟着我受罪。把钱都还了人家吧!明天我去就算了!”
九孩接着道:“对!人家甲午有种!不怕事!你们大家管人家作甚?”说了又躺下自言自语道:“怕你小伙子硬笨啦?罪也是难受着啦!一进去还不是先挨一顿板子?”
甲午道:“那有什么法?没钱人还不是由人家摆弄啦?”
刘老汉也趁势推道:“实在不行也只好由你们!”把桌子上的几块钱一收拾,捏在自己手里向那个借钱的青年一伸。青年伸手去接,刘老汉可没有立刻递给他,顺便扭头轻轻问九孩道:“老头!真不行吗?”
九孩看见再要不答应,五块现洋“当啷”一声就掉在那个青年手里跑了,就赶紧改口道:“要不是看在你老邻长面子上的话,可真是不行!”刘老汉见他改了口,又把钱转递到他手里道:“要你被屈了!”九孩接住钱又笑回道:“这我可爱财了!”
九孩把手往衣袋里一塞 , 装进了大洋 , 掏出钥匙来 , 开了锁 , 解了铁绳 , 把甲午放出。
第二天早上,崔九孩又到别处催粮,孙甲午到集上去粜米。
1946年
(有删改)
文本二:
中国古代小说在叙事时间上基本采用连贯叙述,在叙事角度上基本采用全知视角,在叙事结构上基本以情节为结构中心。在20世纪初,外来小说形式的积极移植与传统文学形式的创造性转化,共同促成了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现代中国小说采用连贯叙述、倒装叙述、交错叙述等多种叙事时间;全知叙事、限知叙事、纯客观叙事等多种叙事角度;以情节为中心、以背景为中心等多种叙事结构。赵树理小说则绕过了大多数人走的这条路,顽强地继承了中国白话小说脱胎而来的叙事传统。如果按西方叙事学的话语类型理论划分,赵树理的小说当属于叙述性的话语类型。在这种叙述性的话语类型的作品中,深厚的民间文化积累、民间故事的因素,以及自己的倾向性都非常便利地被赵树理贯穿在叙述中。当年创作时为了“提出问题”甚至“解决问题”,并且以叙述性为话语类型的《催粮差》,在今天何以能够让读者产生有趣味和愉悦的审美经验?这是值得研究的。
(摘编自刘俐俐《今天怎样阅读赵树理的小说
——赵树理〈催粮差〉的文本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