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凛之美
①昨日午后朔风大作。裹紧衣服,走在风里,想起一句古诗:“昨夜朔风能凛冽,冰花亦结砚池中。”
②冰花就是霜花。朔风之后,凡有水处必结霜白。
③朔风是有锋芒的,吹在山谷有兵戈之声,吹在田间有倾覆之势。走在风里,似有无数把小刀子刮过脸、眼睛、鼻子、耳朵、嘴唇一吸入的每一口 气流,都是清凛的、刚硬的、冷冽的。在风里快步行走,脸颊摩擦着这冷,鼻腔呼吸着这冷,头脑清醒得像一口深山里的井,丝丝冒着冷气,又清澈见底。
④想着次日就能见到霜,便觉得这冷也是可贵的。
⑤再过两天就是大雪节气,今年还没下过霜。翻开旧时写的《临湖》,十一月就有霜了,“连着下了几日严白的霜,下霜之前已刮了两天粗砺的风。”
⑥只有下过霜,才算真正跨入冬天。
⑦今晨醒来已近七点,隔着窗帘,隐隐有日光,赶紧起床,洗漱好出门。意外的是,小区的草地并没有结霜,没有覆上那粗盐粒样的霜白。红山茶正开着花,雏菊也在开着花,自顾自地、傻傻地开着,毫无畏霜之意。
⑧出小区,对面就是稻田。稻子在两月前收割,留下半尺长的稻茬。晚秋天气暖,稻茬上又抽出不少新穗,拈一粒在手中,壳是空的。毕竟不是它的季节了,没有力量灌浆,长出饱满的谷粒。
⑨过马路,走到对面,心中一喜,那裹着草叶和树叶的,将每一枚叶子都镶上银边的,不正是霜么。只是一条马路相隔不过五十米的距离,俨然两个世界,马路那边是冬天,马路这边还是晚秋。
⑩去野外寻霜,也有着与前人相会的心情。这个前人就是德富芦花①。
⑪总是忍不住要想起德富芦花,也总是忍不住要说起德富芦花,春天会想起他的“午前春阴,午后春雨,暖和悠闲,而且宁静”。梅雨天会想起他的“雨下了停,停了下,鸦声与蛙呜此起彼伏,争唱雨晴”。而霜风一刮,则会想起“ 我爱霜,因为它清凛洁白,给人报知响晴”。
⑫这些句子已深深嵌入我的脑子里,不用去想,只要逢到对应的时间,场景、事物就会冒出来,仿佛德富芦花就在我身边,一句一句,对我说着那些话。
⑬读一个人的书,读到化境,就是与作者分不出彼此了吧。作者的灵魂附着于你身体,他所经历的、思想的、喜欢的、憎恶的都潜移默化影响着你。
⑭德富芦花有多篇写霜的文章,他写霜其实是写冬日的田野、村庄。写在霜天里劳作的农夫,写浸着霜白的日出。写霜在日出后融化时折射的光芒都是细微之 物,瞬间即逝的美,然而又是淳朴的,原始的,神性的。
⑮“农舍、竹林,以及田地里成堆的稻草垛,甚至连那一寸高的稻茬上,也是向着阳光处闪着银光,背着阳光处呈现紫色。一眼望去,无不是银光紫影,紫影中隐隐可见白霜,大地仿佛成了一块紫水晶。”在这个结霜的冬日,在黄山脚下十字畈村外的稻田,我如期遇见了德富芦花。我在德富芦花的声音里蹲下来,在稻茬中间蹲下来,用手机拍摄下虽空瘪却仍然垂下腰来的稻穗,拍下稻穗和稻茬上的霜白与日影,拍摄下稻田向光的银色、背光的紫色,也拍摄下远处的村庄,村庄上空的山峦。
⑯无论世界变化得如何迅疾,让人无所适从、匪夷所思,只要有一些东西始终不变,年年得以遇见,就还是能给人心以安宁与慰藉的。比如冬雪春雨,夏天的蝉呜蛙唱,还有秋天的蓝色天际。
[注]①德富芦花(1868 ——1927):是日本著名文学家,在他笔下,人类赖以生息的自然界,始终生机勃勃,充满活力。
红山茶正开着花,雏菊也在开着花,自顾自地、傻傻地开着,毫无畏霜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