浇园
孙犁
七月里,一天早晨,从鸡叫的时候,就听见西边炮响,响得很紧。村里人们早早起来,站在堤上张望。不久,从西边大道上过来了担架队,满是尘土和露水,把担架放在村边休息;后边又过来一副,四个高个儿小伙子抬着,走得最慢,他们小心看着道路,脚步放轻。村边的人知道床上的人一定伤很重,趋上前面去,担架过来,看好平整地方,前后招呼着放下,民工的脸上,劳累以外满挂着忧愁。前边的大个子擦着脸上的汗,说:“唉!你们轻轻的吧!”随后叹了一口气。人们全围上来,大个子又说:“真是好样儿的呀,第一个爬梯登城,伤着了要紧的地方,还是冲上去,打!直到把敌人打下城去……”
村里住下八个伤号,伤重的连长要住个清净地方,就住在香菊的家里了。香菊站在炕沿边望了一会他的脸,不敢叫醒他,不敢去看他的伤。香菊从小不敢看亲人流的血,从来也不敢看伤员的血,同年的姐妹们常常笑话她胆小,几次村中青年妇女们拆洗伤员的粘着血迹的被子和衣服,香菊全拒绝了。
温热了水,香菊找出过年用的干净手巾,给伤员擦去脸上的灰尘。香菊看见他很年轻,白白的脸,没有血色;大大的眼睛,还是闭着。看来是很俊气很温柔的。
几天来,伤号并没有见轻,香菊总是愁眉不展。这些日子,她吃的饭很少,做活也不上心。
一天早晨,香菊看见伤员睁着眼睛,望着窗户外西早晨新开的一枝扁豆花。香菊高兴地笑了。她小声问:“你好些了?”伤员回过头来,看见是个姑娘,微弱地说:“你叫什么?住在哪里?”
“我叫香菊,这就是我的家。”香菊竟是要哭了,可还是笑着说。伤员也笑了,说:“怎么没见过你?”“你没见过我,你睁过眼吗?现在你才好了。”香菊说,“我们从来没敢大声说话呀,走路都提着脚跟。”
到锄过二遍地,伤号已经能拄着拐走动了。他叫李丹,他对香菊说,他小时候给人家放牛,八路军来到山上,就跟在队伍后面走了。那时才十二岁。先是当勤务员,大些了当警卫员,再大些当班长,排长。十年战争,也不知道参加过多少次战斗。他说十年的小米饭把他养大,十年部队生活,同志和首长的爱护关怀,使他经得苦,打得仗,认得字,看得书。
天旱得厉害,高粱秀不出穗来,秀出穗来的,晒不出米来。香菊每天下地浇园,半夜就到地里去,留下妹妹二菊在家做饭,李丹帮她拉风箱烧火。吃饭时香菊回来,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衣裳和头发像叫水浇过。她蹲在桌子旁边,一句话也不愿意说,好歹吃点,就又背上大水斗子走了。
这天李丹拄着拐,来到村南,站在高坡上,望见香菊那破白布小褂。太阳平西了,还是很热,庄稼的叶子全耷拉下来,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香菊在那里用力浇着园,把一斗水绞上来,把斗子放下去,她才直一直身,抬起手背擦擦脸上的汗。李丹小时候没做过这种劳动,只是在河边用杠杆车过水,觉得比这个省力得多。香菊看见李丹来了,就停下来,喘着气问:“你来干什么,这么晒天?”
李丹看见香菊的衣裳整个湿透了,贴在身上,说:“这活太累,我来帮帮你。”香菊笑了笑,说:“不行,好好养你的伤吧!”
李丹着实心疼那浇园的人,他劝香菊:“很累了,休息一下吧!”
“不能休息。好容易才把垄沟灌满,断了流又不知道要费多大力气。”李丹想:要吸收多少水,才能止住这庄稼的饥渴?要流多少汗,才能换来几斗粗粮,供给我们吃用?他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战斗流血的意义,对香菊的辛苦劳动,无比地尊敬。
等到天晚,香菊说:“我们回去吧!”她问李丹:“你想吃什么菜?”李丹说:“我想吃辣椒。”“不。你的伤还没好利落,我给你摘几个茄子带回去。”香菊走到菜畦里,摘了几个大茄子。卸下辘轳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她背着辘轳,走在前面。经过一块棒子地,她拔了一棵,咬了咬,回头交给李丹,李丹问:“甜不甜?”香菊回过头说:“你尝尝呀,不甜就给你?”
李丹嚼着甜棒,香菊慢慢在前面走。天空里只有新出来的、弯弯下垂的月亮,和在它上面的那一颗大星,活像在那旷漠的疆场,有人刚刚弯弓射出了一粒弹丸。
(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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