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炸
老舍
不打退日本暴寇,我们的头上便老顶着炸弹。这是大中华空前的劫难,连天空也被敌人污辱了。我们相信的公道的青天只静静地不语,我们怎样呢?空前的劫难,空前的奋斗,这二者针锋相对;打吧,有什么别的可说呢?!只有我们的拳头会替我们说话,青天是不管事的哑巴。
七月十二日的狂炸,我是在一处防空洞里,先听见忽忽的响,渐变为嗡嗡的响,敌机已窜入武昌市上空。高射炮响了,咚咚地响成一片。机声、炮声加在一处,使人兴奋,使人胆寒,使人愤恨,使人渺茫,许多的情感集在一处,每一种感情都是那么不清楚而飘忽,仿佛最大的危险与最大的希望在相互争夺着这条生命,使人不能自主。这就是日本侵略者给我们送来的消息:活着吧,你须不怕死;死去吧,你可是很想活。一会儿,防空壕的门动了,来了一阵风,紧跟着地里边响了,墙像要走似的。咚,咚,咚,像地里有什么巨兽在翻身,咚一声,颤几颤。天上响,地下响,一切都在震颤,你无处可逃,只能听着,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也忘了一切是在哪里。你只觉得灾患从上下左右袭来,自己不死,别人也会死的。你盼着那响声离你远一些,可是你准知道这是自私。在这地动墙摇的时候,你听不到被炸地方的塌倒声,呼号声,即使离你很近,因为一切声音都被机声、弹声、炮声掩盖。你知道弹落必炸,必毁了房屋,伤了性命。心中一红一红的,在想象中看到东一片血,西一片火光,你心中看见一座速成的地狱。当你稍能透过一口气来,你的脸立刻由白而红,你恨敌人,你小看自己,你为同胞们发怒。
机声远了,你极愿由洞里出来,而又懒得动。你知道什么在外面等着你呢:最晴明的天日,与最凄惨的景象,阳光射在尸与血上,晴着天的地狱。
在我所在的洞外,急速地形成了好几座地狱。民房、铺户、防空壕,都在那巨响中被魔手击碎。瓦飞了,砖碎了,器物成了烟尘;这还都不要紧,假若那瓦上、砖上、与器物的碎屑残片上没有粘着人的骨,洒着人的血。啊!电线折断,上面挂着条小孩的发辫,和所有的器物,都在那一堆里,什么都有,什么也没有。这是轰炸。这只教你有一口气便当恨日本,去打日本。民族间的仇恨,用刀与血结起,还当以刀与血解开。这教训打到你的心的最深处,你的眼前便是地狱。
为什么我们截不住敌机呢?那富人们听到了那些惨事而略微带着一点感情说。是呀,富人们,为什么呢?假若你的钱老在身边,我们的飞机是不会生下几架小飞机来的,明白吗?
七月十九这天来得更凶。十二日那天,两枚弹距我有四丈远,我在洞里,所以只觉震动,比我远两丈的大水缸却被一寸长的一块炸片打成了两半。十九日,我躲在院外,前有土坡,后有豆架,或者比在洞里更安全些。弹落之处,最近的也距我十丈。可是,落弹时那种吱忽吱忽的呼啸,是我生平所听见过的声音中最难听的。没有听见过鬼叫,这大概就很相似了,它不能不是鬼音,因为呼召着人魂,那天死伤过千!当这种呼啸在空中乱叫的时候,机声、炮声都似乎失去了威风。整个空中仿佛紧张愤怒到极点,而到底无法抵抗住那些黑棒子的下落。那些黑棒子像溅了水花的几吨红铁的精华,挟着魔鬼的毒咒,吱忽吱忽地狂叫、奔落、粉碎,达到破坏的使命。炸弹的爆烈,重炮的怒吼,都有它们的宏壮威严;而这吱忽吱忽的响声却是奸狡轻狂,是鬼的狂笑,自天空一直笑到地上,引起无限的哭声!
吱忽吱忽,咚咚咚天上叫完,地紧跟着就翻了。这一天,七月十九的响动,比哪一回都剧烈。我是在土坡旁的豆田上。一切都是静的,绿的豆叶、长的豆角、各色的豆花,小风吹来,绿叶的微动并无声音。可是它自己响起来,土自己震颤。不久,地镇定了,天上的敌机已走远,像中了咒诅似的那么急奔。两处起了火,一远一近。猛然地想起血肉横飞的光景,朋友们的安全,同胞的苦痛,眼前的土坡,身旁的豆田,还是那么静默安闲;离十丈远,可就有妇女在狂嚎;丈夫儿女已被那吱吱的鬼叫呼摄了去,有的连块骨也没剩。
什么能打鬼子呢?几乎没有别的灵验法术,而只有加强我们空军这一条实际的办法。战争是最现实的,胆大并逃不出死伤,赤手不能拨开炸弹,哀悼伤亡的同胞并不能保险自己不死。出钱出力,把全民族的拳变为铁的,把我们的呼号变为飞机的与炸弹的响声,打退贼兵,追到三岛。这才是最有效的方法。这才是在牺牲中获得了最有益的教训。怕么?没一点用。不怕呢?一句空话。怕吧,不怕吧,你总得这么着:出钱或出力!除了这种实际的办法,你的情绪生活便只有恐惧,你的自私将毁灭了你自己与你的国。
轰炸完了,救护队队员的每一滴汗都是金子,他们的汗把袜子都湿透。同时,烫着飞机式——在空袭警报到租界细细烫成的——头发的女郎,与用绸手绢轻拭香汗的少年男子,又在娱乐场中以享受去救亡了。
(有删改)
感的?请结合文本简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