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蝴蝶
梁玉梅
已是清明,清早的气温还似新打上来的井水般凉冽。柳青抱紧手里的鲜花,提着供品袋,不由得打了个 寒战。墓园很静。柳青特意起了个大早,想再和父亲说说话。这是父亲走后的第一个清明节,也是父亲回归土地的第一百四十九天。柳青一直不愿相信,父亲就这样走了,甚至连她的梦里都不再来。
黑色的大理石墓碑,静静矗立在碑林中,就像生前的父亲,混在人群中毫不显眼。柳青放下东西,拿出 湿毛巾擦拭着墓碑。她说:“爸,我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还好吗?你咋也不给我托个梦呢? ”说着,泪就止 不住地流下来。柳青用手背抹了一把,再看墓碑上父亲的名字,那一个个小金字都成了父亲的笑脸,仿佛在 说:“闺女,别哭,不用担心,爸挺好的。”父亲一生都在为别人着想,这让柳青觉得父亲委屈得慌。
父亲出生在青山环绕的大山沟里,那里穷得叮当响。柳青想象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父亲从来没说过,柳青是从母亲骂父亲的话里知道父亲小时候家里穷得连鞋都穿不上。姥爷家条件好,母亲属于“下嫁 ”。母亲的下嫁让她一辈子对父亲颐指气使,在家里飞扬跋扈。柳青曾问过母亲:“你那么嫌弃我奶家,怎么还嫁给我爸?”母亲说:“你爸年轻时长得好,后来当兵去了部队,我寻思嫁给他,他能把我带出那个大山沟。”
母亲的愿望实现了。她不但走出了大山沟,还进厂当了工人,每月拿工资,吃商品粮,住家属房。母 亲回乡时,腰板总是挺得笔直,见人老远就打招呼。父亲跟在后面,满脸笑容地看着母亲。据说父亲在部队表现得很好,当到了班长。是母亲怕父亲在部队时间长了变心,硬是以转业给分配工作为由,让父亲复 员离开了部队。
父亲没上过几天学,却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一手好文章。父亲单位那条长长的黑板报就是他的耕地。父 亲在上面画山川、河流,画小草、大树,画房子、汽车……用粉笔种下一个个方块字,让黑板生机蓬勃。小时候柳青爱往父亲单位跑,爱拿父亲桌上五颜六色的粉笔胡乱涂抹。父亲干那些活都是在下班后,且从来不 讲条件。母亲骂父亲虎,父亲也不争辩。柳青去过老家后回想,父亲画的那些山川大河就是老家。
那一年,柳青还被母亲抱在怀里,比她大两岁的哥哥刚刚能走稳路,在工厂上班的父亲出了事。父亲替 工友值班时,右脚两根脚趾被轧断了,鲜血灌满了鞋。母亲得到消息,整个人都吓傻了,据她自己说,腿都不会迈步了。父亲原本可以报工伤的,可是厂领导为了工厂安全荣誉,找到父亲,商量能不能不报工伤。父亲经过一天一宿的考虑,最后答应了厂领导。母亲为此大骂父亲,并且成了她一辈子拿来挤对父亲的理由。柳青曾问过父亲,为什么答应了。父亲说:“关系到好几百人的工资、奖金呢。 ”父亲去世前,那两个断掉的脚趾处早就变成了紫黑色。柳青摸着父亲的断趾,看着不能说话的父亲,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天大亮了,墓园里开始有人走动。柳青把鲜花靠在墓碑上。父亲生前最喜欢花。小时候住平房,院子里 都是父亲侍弄的花草。住进楼房后,父亲在阳台上养的几盆花都被母亲扔掉了。柳青想替父亲争几句,父亲 对她摇摇头,柳青只好气呼呼地闭嘴。
都说人去世前有征兆。柳青常在脑海里回放父亲生前的片段,那是父亲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生日。那天, 大家高高兴兴地围桌而坐,庆祝父亲 77 岁寿诞。母亲破例允许父亲喝了一杯白酒。平时笑容可掬的父亲,一杯酒下肚,面色潮红,他庄重地说:“你妈拉扯你们长大不容易,跟着我受了很多委屈,你们要好好孝敬她。 ”柳青兄弟姊妹五人,那时还想不到,父亲在不久后会一病不起。
柳青头一次看见母亲眼里闪着泪花,没有用大嗓门吼父亲,而是轻声说:“过一辈子了,还说这些干啥。” 那天,大家都高高兴兴的,父亲讲了很多往事。大家感到好奇又新鲜,原来,父亲小时候的日子那么艰难。 生日后不久,父亲突发脑溢血,从此再没开口说过话。父亲在重症监护室躺了 20 多天后,柳青和兄弟姐妹 像下赌注似的听从医生的建议,为父亲做了气管切开手术,希望父亲能好起来。
父亲偶尔清醒时,会用眼神和柳青交流,也会望着母亲流泪。半年后,父亲带着气切后没能愈合的伤口 走了。回忆像天上的云,牵着柳青飞。忽然,一道黑影落在了柳青的肩头。柳青吓了一跳,侧头刚想扑掉,发现是一只黑色的大蝴蝶,在她肩头抖动着翅膀。柳青晃了晃肩膀,蝴蝶竟没有飞走。
这蝴蝶会是父亲变的吗?这样想着,柳青不再晃动,轻声说:“爸,是你回来了吗?”
蝴蝶像一片黑色的落叶,老实地趴在柳青的肩头。柳青点燃一炷香插在香炉里,想给父亲磕个头。忽然, 蝴蝶从她肩头飞起,径直落到了墓碑上。它头冲下,眼睛仿佛正瞅着柳青。柳青终于忍不住大哭出来:“爸,是你吗?是你就动一下呀。”
金灿灿的朝阳打在墓碑上,那只蝴蝶开始扇动起它黑色的翅膀。
(选自《微型小说选刊》2023 年第 20 期)
父亲出生在青山环绕的大山沟里,那里穷得叮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