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里的马灯
朱成玉
①风将所有窗户都关了起来,我担心的夜,终于还是来了。风像一只忠诚可靠的黑狗,伸长舌头,热情地舔舐我内心的荒凉。它穿过灌木丛向我吹来,抖落了天上的星星。祖母的离世,让我的心头一片灰暗,如同风,抽走我的灯芯。我在那个夜里放声大哭,哭声被风拉得很长很长,好像在丈量这个世界忧伤的边界。
②父亲对祖母的离去却看得很淡然,他说:“不要难过,人的出生和离去都是自然的规律。”
③我不懂,对父亲眼角没有流出一滴泪而困惑,那离去的可是他的母亲啊,如此重要的一个人就那么去了,可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悲伤的神情,如此“铁石心肠”,怎能不让人费解。
④于是我任性地问,如果有一天,我出了意外,你是不是也会这般,没有一滴泪为我送行。他愣怔了一下,继而拍着我的脑袋,“傻孩子,净胡说,永远永远永远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的。”他一连用了三个“永远”,用毅然决绝的否定表达着他执拗的父爱。
⑤他不再说话了,只是一遍一遍地擦拭着祖母的遗像,那一刻,我理解了他。作为一个要承担全部生活重担的男人来说,他只能隐忍他的泪水。
⑥他孜孜不倦地为我描述他心中的信仰:“天上的飞机飞得那么高,但里面的驾驶员你见过么? 大晚上的屋里可以亮堂堂,可是你见过电么? 轮船在海里飘着,大风大浪也不翻,那开船的你站在远处看见过么?……”我承认,作为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车工,父亲的排比句用得虎虎生风,铿锵有力。我默默不答。“飞机能飞,灯能亮,轮船不翻,都是因为有个看不见的力量在掌控;日升月沉,寒暑易节,花开花谢,这么奇妙的世界能有秩序地存在着,能没有一个伟大的力量在掌控么?”父亲说,这个看不见的力量,就是他心中的信仰。
⑦这信仰成了父亲心中的火,我似乎找到了他总是不惧怕黑暗和寒冷的原因,也找到了他总是可以化解悲伤的良方。
⑧而我的信仰是父亲,一直都是。父亲爬上高高的山,采回山药,为我疗伤;爬上高高的树,摘下果子,为我润喉。而我只会爬上他的眼角和额头,作为忧愁或快乐的隐喻,存留在那里,盖上岁月的印章。
⑨儿时我胆子很小,怕走夜路。父亲对我说,男子汉要有勇气面对黑夜,要把黑夜作为成长的一个检验。父亲提了一盏古铜色的马灯出来,对我说:“有它,咱啥都不怕,走吧!”我看见那马灯,把火明明白白装在玻璃灯罩里,就像父亲把他的信仰,明明白白装进心里一样。有了这马灯,面对黑黢黢的夜,我忽然底气十足起来。我低头前行,提着父亲给的这盏马灯,寻着火光照亮的夜路,义无反顾地低头前行。我相信,任何大风,也难以把它吹灭。从此,我不再惧怕黑夜,就像口吃者不再惧怕一段绕口令,就像五音不全的人,不再惧怕麦克风。
⑩初到这个偌大的城市,就像懵懂的少年,在街边的墙角,被一块丢弃的口香糖粘住了脚,少年的心不明白,这么甜蜜的东西为什么会被人扔掉。这个世界着了魔一般,光怪陆离,我才知道,城里的夜灯火通明,却比乡下黑黢黢的夜更可怕。我探测不出近在咫尺的另一颗心的深度。父亲递过来他的“马灯”——他说:“甭管别人怎么晦暗,自己一定得亮起来!”你看,他总能帮我拨开云雾,让我得见心中日月,朗朗乾坤。就像我不再惧怕黑夜,甚至开始喜欢,常常把自己的身子探进黑暗里。
⑪有时候,我真的只需要一盏马灯,照我自己的房前屋后。我在明明白白的心里,装上火,我就是马灯,是父亲从最深的黑夜里传递过来的马灯。(有删改)
祖母的离世,让我的心头一片灰暗,如同风,抽走我的灯芯。
①父亲对祖母的离去却看得很淡然,他说,“不要难过,人的出生和离去都是自然的规律。”——朱成玉《夜风里的马灯》
②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朱自清《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