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的作品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是悲愤激昂,要为国家报仇雪耻,恢复丧失的疆土,解放沦陷的人民;一方面是闲适细腻,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帖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一个宋代遗老表扬他:“前辈评宋渡南后诗,以陆务观拟杜,意在寤寐不忘中原,与拜鹃心事实同。”然而,陆游全靠那第二方面去打动后世好几百年的读者,像清初杨大鹤的选本,方文等人的模仿,《红楼梦》香菱的摘句,无数书房和花园挂的陆游诗联都是例证。就此造成了陆游是个“老清客”的印象。这个偏向到清末才矫正过来,读者痛心国势的衰弱,愤恨帝国主义的压迫,对陆游第一方面的作品作了极热烈的赞扬,如:“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
“扫胡尘”、“靖国难”的诗歌在北宋初就出现过。靖康之变后,宋人的爱国作品增加了,不过,陈与义、吕本中等人在这方面跟陆游显然不同。他们只表达了对国事的忧愤或希望,并没有投身在灾难里、把生命和力量都交给国家去支配的壮志和弘愿;只束手无策地叹息或伸手求助地呼吁,并没有说自己也要来动手,要“从戎”,要“上马击贼”,能够“慷慨欲忘身”,愿意“拥马横戈”、“手枭逆贼清旧京”。陆游不但写爱国、忧国的情绪,并且声明救国、卫国的胆量和决心。譬如刘子翚的诗里说“中兴将士才无双”“男儿取封侯,赴敌如饥渴”,语气已经算比较雄壮了,然而讲的是别人,是那些“将士”和“男儿”。陆游的“鸭绿桑干尽汉天,传烽自合过祁连。功名在子何殊我,惟恨无人快着鞭”,尽管他把自己搁后,口吻已经很含蓄温和,然而明明在这一场英雄事业里准备有自己的份儿的。这是《诗经·秦风·无衣》的意境,是杜牧《闻庆州赵纵使君中箭身死长句》的意境,也是岳飞《满江红》的意境;在北宋像苏舜钦和郭祥正的诗里,在南北宋之交像韩驹的诗里,也偶然流露过这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的气魄和心情,可是从没有人像陆游那样把它发挥得淋漓酣畅。这也正是杜甫缺少的境界,所以说陆游“与拜鹃心事实同”还不算很确切,还没有认识他别开生面的地方。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这也是在旁人的诗集里找不到的。
刘克庄说陆游记闻广博,善于运用古典,组织成为工致的对偶,甚至说“古人好对偶被放翁用尽”。可陆游时常觉得寻章摘句的作诗方法是不妥的,尽管他自己改不掉那种习气。他说:“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弘大。……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他又针对“杜诗无一字无来处”的议论说:“今人解杜诗,但寻出处,如《西昆酬唱集》中诗何尝有一字无出处?且今人作诗亦未尝无出处,但不妨其为恶诗耳!”刘克庄赏识的恰恰是陆游认为诗家的穷途末路。什么是“诗外”的“工夫”呢?陆游说:“法不孤生自古同,痴人乃欲镂虚空!君诗妙处吾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要做好诗,该跟外面的世界接触,该走出书本的字里行间,跳出蠹鱼蛀孔那种陷人坑。诗人决不可以关起门来空想,只有从游历和阅历里,在生活的体验里,跟现实碰面,才会获得新鲜的诗思。像他自己那种独开生面的、具有英雄气概的爱国诗歌,也是到西北去参与军机以后开始写的。
(选自钱锺书《宋诗选注》,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