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你被译成中文的作品里,我是先读了《南京安魂曲》,之后就是这部《通天之路:李白传》。虽然两部作品属于不同体裁,但都涉及对大量材料的处理。当然,同样是处理材料,你的取舍,还有使用的方法很可能是不同的。就这部传记而言,以我看,最是与众不同的有两个方面,一是你详细写了有些传记作者避而不谈或轻描淡写的李白在老家江油当小吏的经历;二是你只在序里谈到李白诗歌里的月亮意象,在正文里就很少提及,更没做什么渲染,而是偏重分析与李白生平遭际、日常行止相关的诗歌。你在写作前后一般怎么处理材料?
哈金:我的基本原则是有趣。一开始出版社就强调不要学术著作。如果大量分析李白的诗歌,可能使叙述松弛下来,对多数读者来说会乏味。但传记的核心人物是伟大的诗人,所以我必须要解读他的一部分诗歌。这本传记主要是给英语世界中诗歌的爱好者读的。把这个故事讲好,主要还是靠细节,特别是新鲜有趣的细节,同时对这些细节要有自己的看法。
记者:你在写李杜相遇,还有李白与孟浩然交往等细节时,显然融入了合理的想象。而《南京安魂曲》虽然是小说,因为高度依托于史料,也必然包含某些非虚构的部分。很多人认为,既然是非虚构就得写眼见的真实,融入想象会让写作偏离真实。但以我看,写作者对真实的理解本身,就需要在想象中展开,所以想象不可避免,没有想象也写不出深度的真实。
哈金:英语世界中有“创意非虚构”之说,我倒并不刻意追求非虚构的手法。在这部传记中有些地方,不虚构一些,故事就会出现漏洞,比如李杜相会。这么大的事情,不能几笔带过,一定要写得丰满些,所以我就根据已有的诗文资料做了一些推想。这样做是为了把故事讲好,在现在的非虚构的写法中并不出格。
记者:基于材料之于这部传记,乃至《南京安魂曲》都有着特殊的重要性,在你看来,材料之于写作,尤其是小说写作,有何重要的价值和意义?作家写作如果过多依赖材料,会更多产生以分析性见长的匠人的形象,就好像他的写作在艺术创造力和表现力上是打了折扣的。
哈金:材料当然重要,就像厨师没有食材,无法做饭,但不同的厨师做出来的饭菜不一样。想象力的一个重要成分是怎样组织运用材料,当然小说可以大量发挥,特别是在没有多少原始材料的情况下。但《南京安魂曲》的情形比较特殊:资料太多,太杂乱,不好整理出一条清晰的叙述线路。英语文学理论传统中从浪漫诗人柯尔律治(Coleridge)开始就强调想象力的核心是综合能力(unifying power)。降低姿态是写作的一种正确态度,很多作家对自己的人物有种优越感,比如《阿Q正传》中的叙述者。果戈理有“虫子仰视”的说法,那是他幽默的主要来源。鲁迅非常崇拜果戈理,却没像他那样谦卑地写作。
(摘编自《哈金:我写的不是文化想象中的李白》,《文学报》202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