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橹
张皓然
子镇有好水。沿水而建的镇子大抵有两种结构:一种全然在水的一侧,另一种则任河流蜿蜒穿过,呈“怀抱”之势。子镇属于后者,两岸有人家,两岸都有烟火。
老张是位橹夫。虽说子镇水程短,橹夫也要有好膂力。老张矮而精壮,一对黑且壮硕的胳膊握住船橹便不再放松。夏天活儿多时,老张两条胳膊像水淬过的黑铁,抿着嘴唇朝着劲儿,手一送,再一送,不论船上满我的是货还是人,老张的小船都能像箭一样射出去。
如果拋开其他种种人们既定的、主观的经验来看,橹夫也大批分两类:一类是苦而不受待见的,一类是滋润过活的。老张过得滋润,属于后者,清晨随薄雾摆渡,傍晚伴斜阳归航。
子镇两岸零零散散百十号人家。邻里中也有爱占小便宜的,说好帮运两只鸡,最终却运了满船鹅。老张好脾气,真遇到别人吃自己短了,也不生气,提溜出茶壶来,喝一口毛尖茶。这茶多半是赶清明的时候,不知哪个占过便宜的人放在他家大门口的。老张也不糊涂,事情看得明白,自然笑口常开。
然而,最令老张高兴的不是能品得四邻八舍送来的明前茶,而是每天清晨而对的,作为一天伊始的“日常”——
子镇虽被一脉水环抱,但也分南北。南边离大城市更近,顺势发展快于北边。老张很早之前就从货物的流向看出了端倪:从北边运往南边的相对单一,大抵是鸡鸭猪羊等活物土产;从南边运往北边的五花八门,产于西城的电光火石,洋人常用的胭脂水粉,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什,简直是应有尽有。
因为发展不平衡,北边家长们都乐意将娃送到南边读书。“新式学堂!教的是地理、数学!国文课学的是白话!”洗衣的李大娘乐意在船边和老张拉呱两句。
“哦,那不拜孔夫子了?”老张皱了一下眉。
“拜!学洋文,也学四书五经!”
老张忽地陷入沉默。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晨雾将消太阳将起时,老张都要送一船咿咿呀呀的读书娃到南边的学堂。“嗯,嗯!多读书,书读好了才不看别人脸色,才能通晓一切事理。”老张大口吸着河上的湿气向一船娃娃宣告。
“通晓一切事理?张爷爷,孔夫子说四十才不惑呢!”
“哦,哦,这是孔夫子说的原话?”
“是呢。”有娃儿随声附和道。
“那好,那就听你们老师的,听孔夫子的!”老张不争辩。他仔细地想着孔夫子的这句话,突然发现自己作为橹夫,风里来雨里去,好像一不小心就上了年纪。那时光似乎都融化在水里,见不着影儿了。
更多的时候,娃娃们在船上背,老张便安静地听着,时而有水鸟喳喳地飞来旁听,老张便打一个犀利的呼哨:“走开走开,别误了娃儿们的前程。”娃娃们不买账,反责怪爷爷不识趣,赶走了他们对水鸟的消遣。
对于这一船学生,老张的心情是复杂的,在很远很远的从前,远到老张还是小张,胳膊不结实而被很多姑娘青睐的时候,老张的船在清晨是将学生从南运到北的。
“那时的学生,带的是书卷,喊的是先生,说的是‘回见’!”舢板上,老张和对桌的人说,“现在的学生,就是我每天送的,读洋文!古德猫宁!”
对坐的人,穿一件长褂,自斟自饮,没有搭话。
“前些日子李大娘和我说地理、数学啥的……杨先生,你说说地理是哈……地真的会是圆的?幸亏新学堂还学古文,要不几千年的根都没了!”老张并非有意贬低南学堂,他对知识向来敬重,只不过,先前把学生从南渡往北,如今却反道而行,这让他感到自己对不住杨先生。
对坐的人还是不说话,将杯中酒一仰脖饮尽,又拿酒壶倒满了。“地不是圆的……老张,渡船吧!”老杨带着铺盖书卷,要去南边。
“再等会儿,等学生!”
“哦!”先生应道。
天边渐渐染红,娃娃们踏着逐渐消散的雾气赶来。“张爷爷好……杨,杨先生也好!”姓娃们倏地站正:“杨先生也坐船啊?”胆子大的学生开口问道:“杨先生是去南边的学堂吗?”
“是啊。”端坐着的先生微微笑着。
见先生有笑意,娃娃们又骚动起来:“杨先生要去南边教课呀?”“若去,先生还教我们国文吧?”“对对对,南边的老师国文课教得一点儿也不好!”
杨先生笑而未答:“上船吧!给我讲讲你们都学了什么。”
老张嘿嘿笑着:“吆吆喝——开船喽——”
“老师……先生!看我们的课本!”
“先生,你小时候也学数学吗?”
“先生,国文课上,‘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我们老师就完全没讲懂!”……
先生含笑解答,娃娃们专心地听着,这情景令老张看得出神。
出了神的老张没有像往常一样理会追随在木船后叽叽喳喳的水鸟,只是一个劲儿地撑着他的橹……
(《小小说选刊》2020年第14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