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德嘉兄弟(节选)
罗烽
第二天早晨:
肥大如同白蝴蝶的雪片飞绕着吕梁山。田野,冻结的沟渠,被幔上一层洁白的外套。纤弱的马尾松好像经不住雪的重压似的,都在微微地弓垂着腰。
那迂回狭窄的山道被掩埋了。除去一些稀疏的、清浅难辨的山兔的蹄印外,再也寻觅不出一个人的足迹,
为了寻觅寒食,成群结队的老鸦冒着雪从山上的丛林里飞了下来,它们——那些黝黑的污点,毫无顾惜地将那柔白的垂帏沾染了,一种寒怆的鸣叫,给这静穆而朴素的空间破坏了。
在山的斜坡,在一个窑洞外,猎人娄德嘉用一块破布擦拭着父亲唯一的遗产——那支围枪的枪铳。他已经有三天没用那支枪了。今天,他想借着这雪天,猎一些山兔之类的山兽。但经他考虑一番以后,又决定不去了,娄德嘉以为:这里距自己的村庄虽然有三十里地,但那枪声也足以惊扰多疑的敌人的。
于是他抱着围枪踱进了窑洞。珍子还躺在干草上酣睡着。娄德嘉怕惊醒疲困的侄女,他静悄悄地坐在一个白杨木墩上,两手拄着枪口,手背垫抵着下颚,在发着呆想。
他悬虑着他的田园,这一夜间不知道遭了多少灾难。那些壮丁,那些妇女,认识的或不认识的,谁又遭到敌人的残杀与蹂躏了呢?那些猪羊,那些牛,那些鸡鸭,自己的或别人的,谁的能不被强盗般的敌人抢夺去呢?还有那些小米和燕麦,那些煤和木材……全完了!想到最后,娄德嘉完全绝望了!而且这个从来不懂得怎样叫作悲哀的猎人,今天他却不知不觉地流了眼泪,这两颗珍贵如大蚌珠的泪水,通过了起茧的面颊,他毫无感觉地让它滑落到地上。
山——寂寞着。
雪——洁白的褥单,把大地上存在着的一切不洁白,丑恶的、杂乱的事物全掩盖住了。这里变为和平,静穆,缟素而美丽的宇宙,然而,这不实的外貌,却引不起猎人娄德嘉的同感。他的心中正堆积着与那些相反的渣滓,而且没有方法将它们扫除。
他叫醒了侄女。他和珍子开始嚼着带来的面馍。娄德嘉并不饿,随便嚼着它来消磨那焦躁的时辰。
珍子嚼着又凉又硬的面馍,想起比较温暖的家来:
“叔叔,咱们哪一天才能回家呢?”
“谁算得出哩!反正,哼,不把日本鬼子赶跑,咱们就不能回去!”
“谁能赶跑他们呢?叔叔,你说,是那些游击队吗?”
娄德嘉肯定地点点头,随后又连连唔了两声。
“可是,叔叔,游击队就不会让日本鬼子赶跑吗?”
“可想得乖!地下的蛤蟆,可吃不着天上的天鹅肉咧!……傻丫头,你是中国人,你可知道中国的游击队全在哪里?”
“我不知道,爸爸说过这山里全是咱们的游击队哩!”
“这山里,这山可大啦,日本鬼子他一辈子也难以摸着大门嘞!”
突然,脚步子踏在雪上的声音,投进窑洞里来。机警的娄德嘉首先听着那种声音,立即给珍子一个手势让她靠在他身后的洞壁上。他右手提拎起装好了弹药的围枪,左手做成弧形拢在耳根后辨着究竟是人的脚步,还是山兽的脚步。假如是人的,那就凶多吉少了!
娄德嘉没有听错,是人的脚步声,不过他已证明,那仅仅是一个人。于是他默念着:一个,那简直比打兔子还容易呀!他抖擞一下,胆子壮了起来。
然而,机警的娄德嘉猜错了,随着脚步声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想象中的敌人,原来是自己的母亲。
于是娄德嘉大吃一惊地叫起来:“妈……怎么?你来干什么?”
这个头上脚下全被雪包围的老太婆,一句话还没有说,就栽倒在干草地上了。待半天她才喘上一口气来。闭着眼睛向地下呕出一句话:
“你哥哥完啦!”
“爸死啦吗?爸是让日本鬼子杀死啦吗?……奶,你快说——”
“别哭,孩子,”老祖母打着牙巴骨安慰着快要发疯的孙女,“你听我从头说,别哭啊,天保佑,你爸爸没有死,你们前脚走,日本兵后脚就来咧!那些鬼是为着你哥哥来的哩!一个通译指着你哥哥问那个朱村长:他就是打山柴的娄道嘉吗?朱村长点了一下头,日本兵可就不问青红皂白,饿虎扑食地把你哥哥架走啦!……”
“为什么要架哥哥呢?”娄德嘉觉得哥哥既不是壮丁,又不是妇女,所以他十分怀疑,“妈,怎么不问问那个通译?”
“呀哟!”她受了惊似的,继续说:“妈去见朱村长啦,告诉我不要紧,日本兵不能杀害你的儿子,他们是要他做‘向导’的,我问他什么叫‘向导’呢?他说:就是让他领着去打游击队。可是我不信,这一定是朱村长他骗我呀!”
娄德嘉听了母亲的话,两只脚就有点站不稳了。他想立刻离开这窑洞,去证明这件事情的虚实。于是他用非常镇静的态度对母亲说:
“妈,我出去一趟,去给哥哥想个办法……”
“想什么办法呀,你能够救出你的哥哥吗?做梦的孩子!”“妈,也许能……”
娄德嘉扛起围枪背着弹药袋悄然地走出了窑洞。
他向着入山的,被大雪掩埋了的要道奔去。而他的意识,却绕过了那要道以外的道路。他的脚步是飞快的,但他的心却在那不能速决的岔路上徘徊着,徘徊着……
大约走了一点钟之后。在一个峰峦叠嶂的高处,娄德嘉停下了。他觅到一块可以掩蔽对方视线的大石。他把围枪放在那上面。一切都安静着,唯有那不断的飞瀑在单调地吵闹着,乘着透明的银灰的浮云的太阳露着模糊难辨的脸谱,以迟缓的速度向西映去……
之后,娄德嘉锐利的眼睛从标尺的缺口看见一张飘荡着苍白胡须的脸,那张脸,也是苍白的,而且带着几条新添的伤痕……
突然,一种严厉的责骂在他的耳边震动起来:“畜生!不能拿我的枪杀我的儿子!德嘉,你哥哥和你有什么冤仇呢?”“饶恕我吧,爸爸,”娄德嘉乞怜地默语着,“儿子要干一次不孝不悌的勾当了!”
猎人,娄德嘉仿佛遇到了一只猛兽,他狰狞地扳动着贴在枪机上的食指……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