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二午睡时刻(节选)[注]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神父打量了她一眼。那个女人忍住悲痛,两眼直直地盯住神父。神父的脸唰地一下子红了。他低下头准备填一张表。一边填表一边询问那个女人的姓名、住址等情况,她毫不迟疑地、详尽准确地做了回答,仿佛是在念一份写好的材料。神父头上开始冒汗了。女孩子解开左脚上的鞋扣,把鞋褪下一半,用脚后跟踩在鞋后帮上。然后把右脚的鞋扣解开,也用脚跟拉着鞋。
事情发生在上礼拜一凌晨三点钟,离开这里几条街的地方。寡妇雷薇卡太太孤身一人住在一所堆满东西的房子里。那一天,在细雨的淅沥声中雷薇卡太太听见有人从外边撬临街的门。她慌忙起来,摸着黑从衣箱里拿出一支老式手枪。这支枪自从奥雷利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那时候起就没有人用过。雷薇卡太太没有开灯,就朝大厅走去。她不是凭门锁的响声来辨认方向的。二十八年的独身生活在她身上产生的恐惧感使她不但能够想象出门在哪里,而且能够准确地知道门锁的高度。她两手举起枪,闭上眼睛,猛一扣扳机。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打枪。枪响之后,周围立刻又寂然无声了,只有细雨落在锌皮屋顶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她随即听到在门廊的水泥地上响起了金属的碰击声和一个低哑的、有气无力的、极度疲惫的呻吟声:“哎哟!我的妈!”清晨,在雷薇卡太太家的门前倒卧着一具男尸。死者的鼻子被打得粉碎,他穿着一件花条的法兰绒上衣,一条普通的裤子,腰中没有系皮带,而是系着一根麻绳,光着脚。镇上没有人认识他是谁。
“这么说他叫卡洛斯·森特诺。”神父填完表,嘴里咕咕哝哝地说。
“卡洛斯·森特诺,”那个女人说,“是我唯一的儿子”。
神父又走到柜子跟前。在柜门里钉子上挂着两把大钥匙,上面长满了锈。在小女孩的想象中公墓的钥匙就是这个样子:女孩子的妈妈在小的时候也这么想过。神父本人大概也曾经设想过圣彼得的钥匙就是这么个样子。神父把钥匙摘下来,放在栏杆上那本打开的笔记本上,用食指指着写了字的那一页上的一处地方,眼睛瞧着那个女人,说:
“在这儿签个字吧!”
女人把皮包夹在腋下,胡乱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小姑娘拿起鲜花,蹑拉着鞋走到栏杆前,两眼凝视着妈妈,
神父呼了一口气:
“您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他引上正道吗?”
女人签完字回答说:
“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神父看看那个女人,又看看那个女孩子。看到她们根本没有要哭的意思,感到颇为惊异。那个女人还是神色自如地继续说:
“我告诉过他不要偷人家的东西吃,他很听我的话。过去他当拳击手,有时候叫人打得三天起不来床。”
“他没有办法,把牙全都拔掉了。”女孩子插嘴说。
“是的,”母亲证实说,“那时候,我每吃一口饭,都好像看到礼拜六晚上他们打我儿子的那个样子。”
“哎!上帝的意志是难以捉摸的。”神父说。
神父本人也觉得这句话没有多大的说服力,一则是因为人生经验已经多少把他变成一个怀疑主义者了,再则是因为天气实在太热。神父叮嘱她们把头包好,免得中暑。他连连打着哈欠,几乎就要睡着了。他睡意朦胧地指点母女俩怎样才能找到卡洛斯·森特诺的墓地。还说回来的时候不要叫门,把钥匙从门缝下塞进来就行了。要是对教堂有什么施舍,也放在那里。那个女人注意地谛听着神父的讲话,然后向他道了谢,脸上没有丝毫的笑容。
在临街的大门打开之前,神父就觉察到有人把鼻子贴在纱门上往里瞧。那是一群孩子。大门敞开后,孩子们立刻一哄而散。在这个钟点,大街上通常是没有人的。可是现在不光是孩子们在街上,在杏树下面还聚集着一群群的大人。神父一看大街上乱哄哄的反常样子,心里顿时就明白了。他悄悄地把大门关上。
“等一会儿走吧,”他说。说话的时候,他没有看那个女人。
神父的妹妹从里面的门里出来。她在睡衣外面又披上了一件黑色的上衣,头发散披在肩上。她一声不响地瞅了瞅神父。
“怎么样?”他问。
“人们都知道了。”神父的妹妹喃喃地说。
“那最好还是从院子的门出去。”神父说。
“那也一样,”他妹妹说,“窗子外面净是人!”
直到这个时候,那个女人好像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透过纱门朝大街上看了看,然后从女孩子的手里把鲜花夺过去,就向大门走去。女孩子跟在她的后面。
“等到太阳落山再去吧!”神父说。
“会把你们晒坏的,”神父的妹妹在客厅深处一动也不动地说,“等一等,我借给你们一把阳伞。”
“谢谢!”那个妇女回答说,“我们这样很好。”
她挽着小姑娘的手朝大街走去。
(节选自加西亚·马尔克斯《礼拜二午睡时刻》)
【注】本文讲述了一位母亲,在一个闷热的夏日下午,穿着黑色丧服带着女儿坐火车去一座陌生小镇的教堂公墓,祭奠上周因被视作小偷而遭枪杀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