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故乡都在远去
①全家于20年之后第一次回老家,为的是给4位老人上坟。
②20年前爷爷奶奶坟前新栽的小树苗已经长成枝干粗壮的松树,和灌木野草一起长成了林子。通往坟山的田垄已经变成水泥路,如此的光滑锃亮,路边开设了养殖场,伴着宽敞的水泥路一寸寸挤压着坟山。这两座祖坟,离人来人往的大马路已经不过100米了。
③风大,满地枯枝干草,我们一边放火烧纸,一边心惊胆战,怕把山给烧着了。外公外婆的坟在另一座山上。那是本地的一座大坟山。坟墓从下往上葬,一直到山顶,从前都是老街坊,现在还住一起。外婆先过世,在山脚下。外公在山腰,两人生前在一间屋子里争吵打闹半辈子,这下总算隔开了距离。
④山上熙熙攘攘都是来上坟的人。当然有熟人,却是他认得你,你不记得他,或他不记得你,你还认得他。所以也没有多少旧可叙。20年,在从前不算什么,在当代,却可以让每个离去的人都变成石室山观棋的烂柯人。
⑤在爷爷坟前,妈妈长叹一声说:“等我们这代人走了,这坟也就没人知道了。”
⑥故乡,对于我们这一代早已远离它,只在头脑中残存些童年记忆的人,又意味着什么呢?我低头想了好久,并不能确定,将来会不会携儿女回来上坟。也许到那时候,连坟地都已经不存在了。谁知道呢?这是个连年轻人都迫不及待“怀旧”的时代,变化得那么快,那么令人措手不及。
⑦回乡之前便已经听说,整个镇子被开发商瞧中,明清时留下来的老街老屋要被打造成一个新的水乡古镇。住户大多已经搬走,留下空屋,以便改造成商铺。那些临街的老屋,木板的门全刷上了清漆,油光水滑,新崭崭,看上去与曾经旅游过的西塘、宏村、锦里有些相似。只是,不再是记忆里的那个老街。
⑧记忆里的老街非常破旧,却从清晨起就热闹无比,麻石条的街道两边排满了从乡下挑来的菜筐、鱼篓、肉案。在它们的背后,再上一级台阶,所有店铺的门板都下掉了,开张营业,布店、竹器店、杂货店、铁匠铺……早点铺子最热闹,油锅摆在门口,炸着黄灿灿的油条、糍糕,像外公那样的老头儿便端着那把家中谁也不能碰的宝贝茶壶,踱进去与熟人打着招呼,闲闲地坐在那油腻腻的木桌边上,伙计早已照例送上一笼米饺。许多桌子上的蒸笼与碗都在腾腾冒着热气,把人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了。
⑨回忆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以后挤在这条老街上的,可能都是游客了。小镇上的居民都对这样繁荣的前景盼望并雀跃。他们早已经搬去新镇,住商品房,用空调和抽水马桶,他们并不喜欢老屋的逼仄阴暗和需要倒马桶的日子。
⑩他们并不曾离开,也就谈不上怀旧。而我们这些从外乡偶然回来的人却还在苦苦寻找。我们在找老屋。老屋已经不在了,因为是在后街,不能做商铺而被拆除,大片大片的荒地在春风里铺上茸茸青草,野花摇曳,有一种荒凉的美。
⑪我妈的娘家——我经常在梦里回去的屋子,连同屋前那棵桃树,全消失在空气里。这片地皮据说是要建小别墅,供有钱人偶尔来消夏。而与亲手将这老屋卖出的姨娘谈起,她却并未有多少惋惜之意。
⑫古旧、淳朴、自然,对于身在其中的人来说很可能只是负担。里尔克的诗中说:“离开村庄的人将长久漂泊,也许,更多的人死在路上。”故乡,只对离开它的人才存在着。它不是老屋,甚至也不是一座祖坟,它是童年记忆,是父母恩情,是我们在外乡漂泊时的情感寄托,直到“且把他乡作故乡”的那一天到来,它还是心头的那一粒朱砂痣。它还可能是,当我们老到对一切无动于衷时,压箱底的那最后一抹温柔。
⑬而所有的故乡都在远去,在今天,这或许是一个时代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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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坟山的田垄已经变成水泥路,如此的光滑锃亮,路边开设了养殖场,伴着宽敞的水泥路一寸寸挤压着坟山。”
“等我们这代人走了,这坟也就没人知道了。”
村子里立着最后一幢屋,
那么孤单,像世界的最后一幢屋。
大路缓缓地延伸进黑夜,
小小的村子留不住大路。
小村子只是一条过道,
夹在两片荒原间,畏怯地,
神秘地,大道代替了房前的小路。
离开村子的人将长久漂泊,
也许,还有许多人会死在中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