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黑 夜
杨 朔
火轮般大的太阳沉落后,暮色苍苍茫茫地袭来,李排长的心境却相反地晴朗起来。他不再担心敌人的侵扰。过河的事,庆爷爷一手包揽,预先便把事情铺排妥当。不走桥,而用船渡。但想安全地突过这道封锁线,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只要走漏一些儿消息,敌人决不肯轻轻地放过。
李排长从腰里掏出粮票草票等,要算还这一天人马的吃食费用。庆爷爷推开他的手,再三地拒绝。李排长霍然醒悟了:这是敌区,如何能用粮票,便要付钱。老头子笑道:“嘿,你想错啦!咱们照样缴公粮,连据点还有人甘心情愿偷着送呢。咱是想:同志们轻易不来一趟,吃点饭还不是应该的。”结果,李排长还是把粮票等付清了。
二更天光景,大地睡去了。生长在大地胸膛上的人类却在展开保卫土地的活动。庆爷爷一定要亲身送他们渡河。李排长以为他的年纪高,深夜露水很重,怕他招受风寒,百般阻止他。老人更加不肯。庆爷爷惯常倚老卖老,但假若旁人说他老时,他可决不服气。他会握紧拳头,伸直强壮的右胳膊,瞪着眼说:“别瞧咱老,五六十斤的小伙子叫他坠着打提溜,还不算事!”
渡河的地方离据点仅仅十来里路,隐隐地可以望见那边的灯火。李排长一群人到达河边时,庆爷爷早就派来一些农民等候着。堤上放着两盏马灯,照见那些汉子,有人很响地拍着大腿。
杨香武低声叫道:“吹灭灯!还怕敌人看不见?”一个农民却很大意地答:“不怕,鬼子黑夜从来不动。”随手只把灯苗捻小。
滏阳河平静地流着,很黑,很深,水面闪着一层油光。两岸十分静悄,只听见各色各样的虫叫。
庆爷爷走近一个汉子,小声问:“船还没有来么?”这时,下游响起缓缓的水声,河面推过来纤细的波纹。不久,一只小船轻飘飘地傍岸泊下。
船小,所以只能渡人。庆爷爷用商量的口气对李排长说:“牲口圈好卸下鞍子,叫他们给拉过去。”骑兵脱离鞍子,就像海螺跑出甲壳,失去机动的能力。但又没有更完善的办法,只好冒险。李排长叮嘱每个人要携带着自己的一套马具过河,不许杂乱地堆在一起。这样,即使情况突然转变,急切间还可以备马,不至于乱成一团。李排长动手解马肚带时,警惕地朝据点望了几眼。那隐隐的灯火还没熄灭,犹如几只狡猾的魔眼,亮晶晶地穿过漆黑的大野,窥探这边的动作。
马生来便识水性,一个个在浪花里摇动着身子,农民就全爬上马背,低声吆喝着,一同凫到对岸。骑兵各抱着鞍鞯,争着上船。先摆过五六个去,李排长和杨香武全等第二批再渡。庆爷爷打着一盏灯走来,轻声地咳嗽着,一面亲热地说:
“你们走啦?回头可来呀!”李排长从心里感激地说:“就是太麻烦你老人家啦!”小船摆过来,第二批人也渡过河去。一袋烟的工夫,这支骑兵便重新备好马,坐上马背。李排长转过头,望见庆爷爷还站在河对岸,不知对农民指挥着什么。古铜色的脸膛,花白头发,依稀地映着灯光,显出的不是老迈的神情,而是充满生命力的青春气概。李排长用两腿把马一夹,领着头跑起来,急急地要脱离这危险的境地。他们跑出将近二里路,后边忽然传来爆炸的声响。
杨香武低声嘲笑道:“敌人出击了不成!马后炮,吓唬谁,横竖追不上我啦。”李排长用缰绳鞭着马,更紧地催促马奔跑。马便放开腿,领着后边的马群,一阵风似的驰向茫茫的黑夜。北极星正挂在他们的对面。
半个月后,这队人完成任务,果然转回来了。他们平安地偷过那座离据点极近的板桥,赶到庆爷爷庄上时,约莫将近半夜。李排长决定在这里歇息一刻,喝点水,然后再走。他们不费事地叫开栅栏门,把马拴在街上,一齐走进村公所。上宿的农民都起来,对待老朋友似的招呼他们,但是精神带着点不自然。
杨香武一只脚踏着凳子,两手玩弄着他惯用的柳条鞭子,眨着眼问:“庆爷爷哪儿去啦?”
一个农民苦涩地答:“死啦!”又补充道:“都怪咱们太大意,河边的灯点的明晃晃的,人家用千里眼照一照,什么东西看不见?”
全场的人都哀默着,说不出话。桌上,洋油灯的灯苗颤动起来,光亮一时变得很暗淡。灯影里,老人的形象似乎又出现了:古铜色的脸膛,满顶花白头发。
带着这个形象,当骑兵们再投向漆黑无边的夜色时,每人都具有一种新的力量。这力量刺激他们,使他们急切想撕破夜色,把头高举到天外,从那里,他们可以看见另一个崭新的世界,
(节选自《三千里江山》,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