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
刘白羽
天是晴了。漳河暴涨的河水，却并未因此落下去。波浪在阳光下一闪，便哗的一声抛掷过去了。特别是在山谷里，河水发出吓人的“轰隆——轰隆”的声响。半夜，我的隔壁，一个浓鼻音的老人在说：“你听！涨水了呢！”"水在打绞，打旋，就响起来了吧？”一个年轻的声音又响起了。
这吼叫的怪声响，引起了我无限的忧郁。因为我给暴涨的河水钉在这荒村里，已经三天了。恰在这时，我瞅见天上一颗星，像一根火绳落到烟灰里般，一下又给阴云遮蔽起来了。
“你听听这声音，水，一时半会退不下去。”浓鼻音的老人继续说到。
我信任这浓鼻音的人。水，一时半会退不下去。因为我确定他是年纪大的人，一定是这河岸上的老住户，他的经验一定可靠。第二天天刚亮，我跑到隔壁去，一推门，炕上的人，却只一个年轻人。他是那样愕然的，他的眼光是那样警惕的……这眼光制止着我前进的脚步。这眼睛在我脸、身、各处打了几个盘旋，然后刀子样疼痛地戳在我脸上，如像一种压力，让我的眼光只好被迫退下来。忽然，他用明朗而干燥的声音无意地扫了我一下：
“你来干什么？”
“我想找那个老大爷，问一问今天水可落得下去，可过得河？”
他一口回绝我：“白想！”然后挥挥手，露出他内心的烦躁。
他很轻蔑地唾了口沫水，伸手去搔脚，我才发觉那只脚由厚厚白布包扎起来。我看他已经感觉到我的注意。他有点惶惑。
我急速地问他：“怎么，踩在犁刃上了？”
看，他多么暧昧地点了点头，又赶紧机警地扯开去。
突然门外一阵气喘声，是那浓鼻音的瘦小的老人，急急挥着手说：“快快快，躲一躲吧！从夏店来了鬼子兵，还有二十里！”
后有追兵，前有河水，这怎么办？经过一阵急促地摆布，老人示意只有我能帮助他搀扶他那病脚的儿子。对老人家这种信任，我真是衷心感谢，便伸手去搀扶那年轻人。他却怀疑似的退缩一下说：“你不要跟着我们白跑路吧！”我真想捶他一拳，但我正需要这农民来掩护我自己，只好耐心扶他走。我觉得这年轻农民真是讨厌，他总要摆脱我似的，仿佛他知道现在我需要他们掩护，他便故意和我作难了。有时，他把全身重量都倾注在那老人身上，让老人像掮一口袋沉重的粮食一样吃力，他自己还得重重地跳着那只独脚。不知他为什么对我那样怀疑，这是一个农民和一个抗日军人的关系吗！我心里渐渐地也怀疑起来，我想他也许是对于我不利的坏分子吧。这的确触痛了我，这样，我几次去触摸我那光滑滑的手枪柄，准备万一他危害我，我就使用枪膛里的第一颗子弹，——不过当远处沉闷的雷一样的炮声响一下，我从那青年的眼珠上便看出一种异常的表情，——他仇恨、暴怒，而不是普通农民的慌惧。我又觉得这是很熟悉的一种眼色。这时我们三个下到了一条深谷的一个路口，往里去是深深的灌木林，前面是漳河漂浮着白泡沫的河面。我们三个歇息在一块石头上。那老人担心地望着横搁在他膝头的伤脚，叹息地摸着什么，一面闪着泪水婆娑的小眼说：“这样三天两头躲来躲去，你的脚几时好呢？”一面把一个小白纸包递给年轻人。谁知道这护士一样的殷勤反而引起这年轻伤者的暴怒 ， 这年轻人却冷冷地把药合在两手心上，警惕地看了我一眼。
我摘下帽子，揩了把汗，预备离开他们。我问：“你们知道×支队往哪个方向去了？”
他揩着汗，任何反应都没有。那老人答复我：“五天前渡河的。”
一阵风搜索似的掀着我的头发，突然，我藏在帽檐里的一只布片哗的一旋，落在年轻人那只好脚的跟前。
我急忙伸出一只手去捡，一只手去抓枪，一仰头，我仿佛望见山崖上垂着的一朵野花，他从早晨时时刻刻对我很凶狠的样子，倏地，给那甜蜜蜜的微笑遮着了。他和蔼地把那只大手抓着我：“你是同志……你是同志……”这时我羞涩地把枪抽回，将那写着“八路”的臂章舒展地铺在石头上，两手不自然地匀着它。我们两人互相看着，笑了出来。
老人说：“好！你们是同志，是同志！都是一家人……”
原来我赶大队伍不上，换了便衣躲避到这荒村里来，最怕有坏分子去报告，因为背后敌军正在追踪我们，便将臂章摘下来藏起了。
“我也是×支队的。”那响亮的声音如同吹响的银笛。
“你？……”我一下蹦起来！
“是啊！你不信！我是七连的通讯兵。夏店火线上挂了花，那天，大队伍过河，把我托给这个老大爷！”
我一扭身，激动得眼窝酸了一下，把脖颈伸到老人面前：“他不是你的儿子？……”
老人伸手抓了几下胡须摇摇头，莫名其妙地指着搁在膝上的脚说：“上药吧！”
“哈——我来！”那个同志自己一面弯过身来解着白布带。忽然，我想为他做点什么才好，他却一面咬着牙忍耐疼痛，好笑似的说：“……我先前对你这陌生人总有点怀疑，我怕你跟来……万一你发现我，你会怀疑的，是吧，那我和这老大爷……”
“我也是这样推测你。”我在伸手替他往布上敷药。
一阵芳香的气息从漳河边的泥土里吹过来，阳光温柔地打在河面上，河水似乎也平静了不少，一簇簇星似的黄花在河边绽嘴微笑。他舒适地倒在老人的怀里。
一九四一年
（文章有删改）
①我瞅见天上一颗星，像一根火绳落到烟灰里般，一下又给阴云遮蔽起来了。（请赏析这句话中比喻句的表达效果）
②“他仇恨、暴怒，而不是普通农民的慌惧”“谁知道这护士一样的殷勤反而引起这年轻伤者的暴怒”（这两处都写到了年轻人的“暴怒”，他暴怒的原因有何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