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抱你,继父
高桂荇
①半夜,加完班,我急匆匆地赶到继父身边守夜。
②继父因患青光眼,八年前双目失明。后来继父又大病一场,病愈回家后,四肢乏力,茶饭不思。这些天继父不分日夜地说着胡话,我忧心忡忡。我焦灼地询问做医生的朋友们,他们都说,继父也许是大限来临。
③夜久语绝,万籁俱寂。
④“喝水,喝水……”继父不停地说。我在事先倒好的半杯冷开水中,兑了些暖瓶里的热水,抿了一口,不烫,不凉。于是我在杯中置一吸管,将弯头部分伸入继父嘴中。在其蒙眬浅寐之际,我不时地用棉球蘸水,润抹其苍白开裂的唇。
⑤一蘸一抹之间,我浮想起往事。
⑥大学毕业前夕,继父叫我去沪上过春节。他是泥瓦匠,在沪上砌房子。房子建好了,家随工地走。那次,我们住在闸北荒郊的工棚里,夜里我发热口干,继父起身倒水,不料晚上忘了打开水。正值凌晨,食堂无人。烈风大雪中继父去工棚外取水,可水龙头结了冰。于是继父半夜骑车,跌跌绊绊,到距离工棚六里开外的郊区农民家敲门乞水。回到工棚后,继父整个人身上直冒气……
⑦客厅里的闹钟,嘀嗒嘀嗒地走。昏昏沉沉地,我竟打起了盹。“饿,饿……”继父有气无力地哼。
⑧我一骨碌推开小被子,蹑手蹑脚,哄着继父。
⑨我掰了两块八珍糕,大拇指长,泡了小半碗,不稠不稀。稠了,难咽;稀了,难喂。继父吃了三小汤匙,扭头就睡。我轻轻拉起被子,盖过他嶙峋的双肩。
⑩在我的印象中,上海就是继父,继父就是上海。小时候偶尔到沪上,生活如同过年。继父食堂里的红烧肉,我特别喜欢吃。红烧肉带皮,有小铲口宽,一支笔长,又黑又红,且厚且腻,在嘴里咀嚼滋滋地冒油,解馋!每到饭点时,我老远就看见继父,穿着那件永远泥污满身的灰黄工作服,疾步走来。他瘠瘦的身子,好像随时会被劲风吹倒。帆布工具包的饭盒里,一定装有大块肉。而我,站在工棚门口,穿着继父用一个月工资买来的藏青色西服,笔挺、潇洒……
⑪外面雨声萧疏。这些日子,继父一天天瘦下去,两颊只剩一层皮。上下端详,让人心疼而辛酸。
⑫抬腕一看,凌晨四时。
⑬继父要大便。我转过身,冲到床前。
⑭“来了,来了。”我从床底下端出白瓷便器。待我掀开被子一角,一股熏天气味扑面而来。多少次了,继父有解便意识,但控制不住,总是淋上一床。每天“一便”,我们就得忙活大半天。
⑮此时,继父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满脸通红。他虽然无力说话,但嘴唇嗫嚅着,手指不住地扣着白色的床单。
⑯我打开空调制暖,给继父解下成人尿不湿,擦去脏物,用干净床单把继父浑身裹上,将他抱起来轻轻安放在沙发椅上。然后我顺手把盖被、床单统统扯到地上,再换上新的。一切铺展完毕,我再用温热浴巾将继父身上擦一遍,而后把他抱回床上。久病卧床,继父太瘦、太轻了,如一捆稻草。
⑰我一件件地把内衣、被套、床单,依次在院落的露天洗手台上,又冲又刷。
⑱刷着,刷着,我仿佛看到清晨鸟鸣时,继父在高家墩子长满芦苇的河畔码头,为襁褓中的孙女洗尿布。
⑲搓着,搓着,我仿佛看到黄昏来临时,继父在蚊蝇四飞的纱帐外,为患病卧床的母亲端屎端尿。
⑳洗着,洗着,我仿佛看到继父在水乡樊家舍雪夜里摆渡、在天目山脚下暑天敲石子……
㉑东方欲晓,听着继父轻微而均匀的呼吸,我神定心安。
㉒大姐换班开门,我神经质地站起来。此刻已是风住雨歇。一缕纤弱的阳光,从低矮的窗口怯怯地探进来。哦,继父又挺过了一夜。
㉓几天后,继父还是走了。
㉔望着躺在床上准备入殓的继父,我心里呼唤:父亲,让我再抱抱你吧。
(选自《新华日报》2023年5月11日,有删改)
①我在事先倒好的半杯冷开水中,兑了些暖瓶里的热水,抿了一口,不烫,不凉。于是我在杯中置一吸管,将弯头部分伸入继父嘴中。
②我打开空调制暖,给继父解下成人尿不湿,擦去脏物,用干净床单把继父浑身裹上,将他抱起来轻轻安放在沙发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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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却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病已经到了那步田地。后来妹妹告诉我,她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来覆去地睡不了觉。
(《秋天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