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字慰英雄
陈忠实
①深秋时节的一天后晌,朱先生在书院背后的原坡上散步,金黄色的野菊花开得一片灿烂,坡沟间弥漫着馥郁的清香,遍坡漫沟热烈灿烂的菊花掩盖不住肃煞的悲凉。他看见一辆汽车在河川公路上自西向东急驶,搅扇起来的滚滚黄尘骤起四散,汽车开到书院对面时却放缓速度,在滋水河边上停下来,一个人挽起裤子涉水过河,沿着通往书院的弯弯小路走上来,朱先生看清他的衣着原是一位军人,便转过身依然瞅着山坡和河川深秋时节的田园景致。这里宁静安谧的田园景致与整个即将沦陷的中国是如此不协调,他怨愤以至蔑视中国的军人,无法理解如此泱泱大国如此庞大的军队怎么就打不过一个弹丸之地的倭寇?看门的张秀才在书院围墙外的坡田上呼叫他: “你的学生鹿兆海来咧——”朱先生撩起袍襟急步走下坡来。
②走进书房,鹿兆海神情激动地说: “先生,我想请你给我写一张字儿——”
③朱先生轻淡地问: “你大老远儿从城里开上汽车来,就要这一张字儿?”鹿兆海诚挚地说: “是的,是专意儿来的。”朱先生调侃地笑笑: “你不觉得划不着吗?为我的那俩烂字值得吗?”鹿兆海并不觉察朱先生的情绪,还以为是先生素常的伟大谦虚,于是倍加真诚地说:“我马上要出潼关打日本去了,临走只想得到先生一幅墨宝。”朱先生扬起头来,急不可待地问: “你们开到啥地方去?”鹿兆海说: “中条山。”
④朱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满眼都袒露出自责的赧颜: “兆海,请宽容我的过失。我以为你们在城里闲得无事把玩字画。”鹿兆海连忙站起扶朱先生坐下: “我怎么敢怪先生呢!我们师长听说我要来寻先生,再三叮嘱我,请先生给他也写一幅。他说他要挂到军帐里头……”朱先生的脸颊抽搐着,连连“哦哦哦”地感叹着,如此受宠若惊的现象在他身上还未发生过。朱先生近来常常为自己变化无常的情绪事后懊悔,然而现在又进入一种无法抑制的激昂状态中,似乎从脚心不断激起一股强大的血流和火流,通过膝盖𨩱过丹田冲击五脏六腑再冲上头顶,双臂也给热烘烘的血流和火流冲撞得颤抖起来,双手颤巍巍地抓住兆海的双肩: “中条山,那可是潼关的最后一道门扇了!”鹿兆海也激昂起来: “要是守不住中条山,让日本兵进入潼关践踏关中,我就不回来见先生,也无颜见关中父老。”
⑤朱先生滴水入砚亲自研墨,鹿兆海要替朱先生研墨遭到无声而又坚决的拒绝。朱先生控制不住手劲,把渐渐变浓的墨汁研碾出砚台。朱先生亲自裁纸,裁纸刀在手中啪啪颤着,从笔架上提起毛笔在砚台里蘸墨,手腕和毛笔依然颤抖不止。朱先生挽起右臂的袖子,一直捋到肘弯以上,把赤裸的下臂塞进桌下的水桶,久久地浸泡着,冰凉的井中水起到了镇静作用,他用布巾擦擦小臂,旋即提笔,果然不再颤抖,一气连笔写下七个道劲飞扬的草体大字:砥柱人间是此峰。
⑥朱先生停住笔说: “这是我写的一首七绝中的一句。我刚中举那阵儿年轻气盛,南行回来登临华山诵成的。现在我才明白,我连一根麦秆儿的撑劲都没有,倒是给你的师长用得上。”鹿兆海也情绪波动,泪花涌出。朱先生重新铺就一张横幅,蘸饱墨汁再次毅然落笔:白鹿精魂。
⑦朱先生写完放下毛笔,猛然抬起手咬破中指,在条幅和横幅左下方按盖印章的部位,重重地按上了血印。鹿兆海吃惊地看见朱先生中指上滴滴嗒嗒掉到字画上的血花儿,扑通一声跪下去: “朱先生放心,我一定要拿小日本一桶血赔偿先生……”朱先生怆然吟诵: “王师北定中原日,捷报勿忘告先生哦!”
(选自《白鹿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