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流水
阿占
小五哥把啤酒屋开在一条老路上。沿路几趟老房,已经上了岁数,长窗和旧瓦,都是被时间盘剥过的。啤酒屋夹在歪歪拧拧的门脸之间,眼前一米宽,堆满不锈钢啤酒桶,像个重金属音场。
没有肴,只卖酒。确切地说,只卖酒厂直供的桶装散啤。里面五六张桌子,十几个圆凳,天花板上一台老式吊扇。稍微讲究点的陈设,就属北墙那片玻璃柜了,一升的标准菠萝杯倒扣码放其中,一个挨一个,一层堆一层,甚是齐整。
看仔细喽,每个菠萝杯都是做了记号的。在把手位置,孙老川的系了一段红绳;右耳的拴了个钥匙环;艺术家的缠了一截钢丝;祝三爷的绑了一串无患子;眼镜的是彩色橡皮圈……
用得最久的已经十八九年了,它属于孙老川。他从重工机械厂退休,听力被夺走了,留下嗡鸣。夜里睡在床上,好像还是在车间里。白天戴着助听器,仍然听不清楚。酒鬼们扯淡,他就不停地打岔。大多数时候,他将感官交给流金液体,那是个安静的世界。
眼镜的杯子也够资格了。他曾拿过象棋比赛的亚军,虽然一直没有人能搞清那到底是何种级别的比赛。坊间只风传,他的驼背是从小蹲在马路上看高手对决所致。
耄耋之年的祝三爷抱着属于自己的杯子在这里喝到死。确切地说,是日傍晚他还讲着荤段子,谁知午夜刚过,就在家里归了西。
早晨四五点钟来喝酒的,准是菜贩子。他两三点去郊区批发,回来后把菜交给出摊儿的老婆,再顺手买俩包子,披着露气就来了。喝完酒,晕晕乎乎的,刚好回家补觉。
如此这般常驻的酒鬼还有好些个,开门就来,打烊了不去。若问其中的某位为何天天泡在这里,得到的答案必定是傲慢的:因为小五哥在啊。
喜子一来,酒鬼们就走了。
喜子骑着破三轮,车斗里的废品有小丘高,好像随时都会失衡翻倒,却也从未翻倒。买了酒的喜子,坐在显眼位置,一张晚报,哗啦作响地翻看。第一个酒必是大口灌下去的,散啤与腹腔碰撞后发出的声响,让喜子感受到了常规状态下永远无法实现的爽快。第二个须慢下来,菠萝杯遇热起了雾气,金色液体变得朦胧游离,像个美妙的幻梦——喜子不想让幻梦那么快消失。
喜子高兴了,酒鬼们却不高兴了。跟他一起喝酒,体统尽失。瞧瞧,一把粗冲男嗓,偏又一身妖异女装,关于喜子的所有猜测与定论,总结起来,不外乎一句话:精神有问题。
小五哥却不怪。喜子拾破烂,自己养活自己,不偷不抢不害人,碍着谁了?甚至,小五哥嘴里的喜子,竟是爱读书的,读的还是老舍、巴金、托尔斯泰。
和小五哥一样,艺术家也不嫌弃喜子。天气好,喜子穿上新捡来的花裙,艺术家总要给他拍几张照片。或者,海棠花开了,喜子坐在树下,艺术家恰好经过,激动地举起了相机。喜子看着镜头,将“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脱口而出。
这天傍晚,喜子的妆容鲜艳到炸,头上至少有三种花饰。绿衫绯裙都是新捡来的,有点时尚。他请小五哥和艺术家喝酒,敞开了喝。
“到底什么高兴事啊?喜子,说说。”小五哥和艺术家不想喝糊涂酒。
“一直靠拾荒卖废品慢慢还债,昨天,总算还清了所有债务——我没心事了。”
小五哥和艺术家先是一怔,旋即吼了起来。小五哥敬喜子:“你这个拾荒的,原来还有一身傲骨。”艺术家敬喜子:“所有的不同,都值得被尊重。”
三人直喝到半夜,艺术家把喜子送回去。出啤酒屋,才知起了雾。夜开始变浅,墨色中泛着深蓝。街道沉浸而去,老房子暂时藏起了破旧。他们从泡桐底下走,雾水簌簌地打过来,酒便醒了大半。所有的窗户都黑下来,吵骂声不知从哪里传出,女人在尖声哭泣,剪开了阔大的沉寂。
“总是这样。”艺术家摇摇头。“只能这样。”喜子倒像个哲学家。
地下室比外面还潮湿。灯光昏暗处,艺术家一眼看见破书架,上面除了书,还有五花八门的本子——显然都是捡来的,有小学生作业簿和会议记录本,有仓库进货明细、企业年庆本子,还有日韩卡通本子。
“我有写日记的习惯,从小学开始,到现在已经写了三四百本,断不下了。日记就像个老朋友,是我唯一的倾诉对象。”喜子说。
艺术家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他迟疑起来:“可以看吗?”
“看吧,都是些所见所闻、读书感受、经历的事、看不惯的社会现象……不怕你笑话,我曾经梦见这些日记出版了,哈哈。”
艺术家抽出几本,极其谨慎。
“很多人对我拾荒的微薄收入和寒酸住所心生怜悯,我倒觉得,拾荒之外可以写点东西,清清冷冷地过日子,这样挺好。”喜子说。
天亮之前,艺术家坐上了早班公交车。雾已散尽,红尘尚未苏醒。看着车窗外快速掠过的行道树和高楼,艺术家想,多少人只看到了喜子的落魄,却不曾看懂他的高贵。
谁也没料到,小五哥腊月二十九关门,初三营业,持续了二十载的节奏,在庚子年被打破。鄂地大疫封城,全国战时状态。
鄂地封城的第十天,小五哥忽然在群里说,喜子捐了一万块钱。
事情是这样的——喜子着一万块现金去派出所,片警李接待的。“武汉不缺钱,缺物资,喜子你有这份心,祖国母亲已经很感动了。”喜子辈起来:“捐款是我的权利和自由。国家有难,我就要出份力。孟子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几番争论,片警李没辙,只好问喜子这笔钱怎么署名。喜子说,不必署名,非署不可的话:一名拾荒者众酒鬼哗然。反正酒也喝不成了,不如把酒钱捐出去。最后,几经周折,酒钱终于花在了刀刃上。有人用这笔酒钱发动日本华裔抢购了两万个N95口罩,直接寄给一汉口驴友。
小五哥告诉汉口驴友,不必署名。汉口驴友在将口罩捐赠定点医院时,还是自作主张,署了:青岛酒鬼。
(有刑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