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狱中。深夜,狱吏设案问供,狱卒狰狞分列,虽在暮春,气象严冷。
[狱吏翻案件后,望望管牢房的禁子和禁婆。
狱吏: 这几天关汉卿还安静吗?
禁子: 还好。
狱吏: 以后,谁也不让见,也不许人送东西给他。(望禁婆)朱帘秀也一样,知道吗?
禁子禁婆:知道了。
狱吏: 来,提关汉卿!
狱卒: 提关汉卿
[禁子下,不一时,闻铁链镣铐相击声。关汉卿上。
禁子: 跪下!
[关汉卿昂然不跪,禁子拿棒要敲。
狱吏: (制止)别难为他。(向关)关汉卿,你坐下吧。
[狱卒给凳,关汉卿坐下。
狱吏: 怎么样?这些日子还好吗?
关汉卿:唔,日月照肝胆,霜雪添须眉,可还死不了。
狱吏: 是啊,真是不愿你死,你的文章我不懂,可是你的医道真高明。我娘吃了你的药好多了。她是多年的风湿,真没有想到好得那么快,已经能拄着拐杖自己走道儿了。
关汉卿:走走有好处,老年人可也不能太累。
狱吏: 是是,真是谢谢你。你有一位老朋友叫叶和甫的吗?
关汉卿: 唔,有那么一个人,不是什么老朋友。
狱吏: 他要来跟你谈谈。
关汉卿:我跟他没有什么可谈的。
狱吏: 谈谈吧,对你许有些好处。(向内)白先生,请吧!
[叶和甫从里面走出来,对关汉卿很关切的口气。
叶和甫:哎呀,老朋友,真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跟你见面。当初你不听我的话,我害怕总有这么一天,所以我说,“窦娥冤”最好别写,要写必定是祸多福少,现在怎么样?不幸而言中了吧。
关汉卿:(鄙夷地)你要跟我谈什么,快说吧。
叶和甫: 瞧你,还这么急性子,不是应该熬炼得火气小一点儿吗?
关汉卿:(不耐)有话快说吧!
叶和甫:(低声)好,汉卿,先告诉你一个极可怕的消息,你那位朋友王著跟妖僧高和尚同谋,上个月初十夜里,在上都,把阿合马老大人和郝祯大人都给刺死了!
关汉卿:唔,这是真的?
叶和甫:千真万确的,现在大元朝从上至下都为这个事件发抖。
关汉卿:你还想告诉我什么呢?
叶和甫:我就是想告诉你,你不听我的劝告,闯出了多么大的乱子!逆臣王著就因为看过你的戏才起意要杀阿合马老大人的。
关汉卿:(怒)怎见得呢?
叶和甫:许多人听见他在玉仙楼看“窦娥冤”时曾喊出“为万民除害”,后来他在上都伏法的时候又大喊:“我王著为万民除害”,而且你的戏里居然还有“把滥官污吏都杀坏”的词儿——
关汉卿:(怒火如焚)你觉得“滥官污吏”应不应该杀呢?
叶和甫:这——“滥官污吏”当然应该杀。
关汉卿:阿合马、郝祯算不算“滥官污吏”呢?
叶和甫:那,那当然不是。
关汉卿:既然不是,“窦娥冤”跟阿合马、郝祯的死有什么相干呢?再说我们“与万民除害”不应该吗?
叶和甫:唔,应该的。可是王著把刺杀阿大人当作“与万民除害”就不对了。
关汉卿:杀阿合马是否与万民除害,天下自有公论。若说王著看了我的戏才起意要杀阿合马,那么高和尚没有看过我的戏何以也要杀阿合马呢?
叶和甫:这——
关汉卿:我们写戏的离不开褒贬两个字。拿前朝的人说,我们褒包拯,贬陈世美;褒岳飞,贬秦桧。看戏的人万一在什么时候激于义愤杀了像陈世美、秦桧那样的人,能说是写戏的人教唆的吗?孔子曰:“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有人读了孔子的书,后来诛了乱臣贼子,能说是孔子教唆的吗?
叶和甫:汉卿,你这话何尝没有一些道理。我今晚来看你,倒也不是为跟你争论“窦娥冤”的后果究竟如何,(又低声)我是奉了忽辛大人的面谕来跟你商量一件大事的。你的事情虽说十分严重,可是只要你答应这件事,还是可以减等,甚至释放的。
关汉卿:我跟忽辛没有什么好商量的!
叶和甫:别这么火气大,老朋友,这事你也吃不了什么亏。反正王著已经死了,没有对证,只要你在大臣问你的时候,供出王著杀阿合马大人是想除去捍卫大元朝的忠臣,联合各地金汉愚民图谋不轨。只要你肯这样招供,不只你的案子可以减轻,忽辛大人为了酬你的劳,还预备送你中统钞一百万。这不少哇,老朋友。
关汉卿:(怒火难遏)你还有什么说的?
叶和甫:没有别的了。今晚就为的跟你谈这件大事来的。
关汉卿:你过来我跟你商量商量。
叶和甫:你答应了吗?(过去)
关汉卿:我答应了。(他重重的一记耳光,竟把叶和甫打倒在地下)
叶和甫:汉卿,你怎么动起粗来了?
关汉卿:戏曲界竟然出了你这样无耻的禽兽!我恨不能吃你的肉!
叶和甫:(狰狞无耻的面目毕露)你不答应,好,那你等着死吧。
关汉卿:死也不跟这些无耻的禽兽说话,狱官,让我回号子去!
狱吏:那么,白先生,您回去吧。
[叶和甫溜下。
狱吏:是啊,关汉卿,你真是照他说的供,我们汉人又该倒霉了。姓白的回去,必然回报忽辛,忽辛必然加紧追究你的案子。只恨我官小力微,帮不到你别的忙,给你送个信儿吧。你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了。没有别的,有什么要料理的,或是有什么话要告诉人家的,我都可以跟你效劳转达。想吃点什么吗?我也可以给你买些。
关汉卿:(兴奋之后、定了定有些乱的心)谢谢你。我什么也不要吃,也没有什么要料理的。看你倒是挺疼你母亲的,这里有一封信请等我的事都结束了,转给我母亲吧。千万别唬着她老人家,这也是像窦娥不愿走后街一样的心愿吧。
狱吏:(接信收起)好,我一定送到,你还有什么要对人家说的话吗?
关汉卿:话很多,此时不知从哪里说起,也不知该对谁说。(忽然想起)能不能让我跟朱帘秀再见一面呢?
狱吏:这——,也好吧。我可以担戴一下。不过你跟她说有什么用呢?
关汉卿:这也叫“涸渴之鱼,相濡以沫”吧。您能担戴一下,就请费心。
狱吏:(对禁婆)来!提朱帘秀。
禁婆:是。
[禁婆下去不久,领朱帘秀罪衣罪裙,铁锁锒铛地上来。
朱帘秀:(跪)给老爷叩头。
狱吏:起来吧。关汉卿有话跟你谈。给你们半刻。(对禁子)谈完了送他们各自归号。留心着点儿。(对狱卒)我们撤了吧。
[他们下。场上只有关朱两人。
朱帘秀:咱们总算又见面了,汉卿。
关汉卿:(沉重地)恐怕也就是这一面吧。
朱帘秀:(受感染地)是吗?
关汉卿:你还记得那位王千户吗?
朱帘秀:玉仙楼后台见过的那位王著?
关汉卿:对。是他。
朱帘秀:我只跟他说过两句话,就觉得他是个爽快的人。可没想到他能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他真不愧是我“惊天动地窦娥冤”的好看客。
关汉卿:你还说得这样带劲儿,他杀了阿合马你知道了?
朱帘秀:知道了。昨天来了个同号子的是他住在大都的婶娘。她告诉我王千户临刑的时候喊着,“我王著与万民除害,我现在死了,将来一定有人把我的事写上一笔的”。他真了不得!
关汉卿:是吓,就有人把这和我们的戏词儿“与一人分忧,万民除害”附会在一起,说我们教唆王著杀害朝廷大臣,所以我们的案情就加重了。我真想写他一笔,咳,可惜没有时候了。
朱帘秀:怎么没有时候?在狱里就能写。
关汉卿:刚才狱官给我送信来了。一两天之内我就完了,你恐怕也免不了,要我们趁早把该料理的事,该嘱咐人家的话告诉他,他可以给我们转达,你有什么要他转达的吗?还有,想吃些什么他也可以代买。(见她紧张)哎呀四姐,你不害怕吗?
朱帘秀:(变色但力自镇定)不害怕。
关汉卿:四姐,真是对不起,为了我的著作,竟然把你连累到这个地步。
朱帘秀:什么话?我不是说过你敢写我就敢演吗?说这话的时候,我就打算有今天的。
关汉卿:可是哪知道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朱帘秀:迟早反正一样。我从没有像这些日子这样活得有意思。我觉得我越来越跟大伙儿联在一块了。不是吗?老百姓恨阿合马,我们也恨阿合马,而且敢于跟他们斗!王著替大伙儿除害,他死了,我们也站在王著这一边,跟坏人一直斗到死。窦娥不正是这样的女人吗,她至死也不向坏人低头。我欢喜这样的女人,我也愿像她一样的死去。瞧我还穿着窦娥的行头,跟窦娥一样的打扮,回头还要跟窦娥一样的倒下去。我一定也不会轻易倒下去的,汉卿,在倒下去以前我一定像窦娥一样的喊着,不,也许像王著一样地喊着:“与万民除害呀!”你看行吗?我现在真不知道我是在过日子,还是在台上。我要像在台上一样,对着成千上万的看的人一点也不胆怯。说真的,你刚才告诉我我们快要死的消息,我心里还有点乱。这会儿好多了。我会像窦娥那样坚强的,你放心。
关汉卿: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这也正是我今天的心胸。
朱帘秀:咳,我最不能瞑目的是玉仙楼那天晚上,我托和卿设法让你连夜逃走,你怎么不走,反而第二天晚上来看戏呢?那样爱看戏吗?
关汉卿:我怎么能走?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承担那样重的担子?
朱帘秀:我有什么?一个唱杂剧的歌妓,怎么能比得你?你是一代作者,你替我们杂剧开了一条路,歌台舞榭没有你的戏人家就不高兴。你正应该替大伙儿多写些好东西,替“有口难言”的百姓们说话,可是于今你跟我一样也这么完了……(她哭了)
关汉卿:四姐,谢谢你的好心。我们的死不就是为了替百姓们说话吗?人家说血写的文字比墨写的贵重,也许,我们死了,我们的话说得更响亮。可是你不像我,我已经快五十的人了,你还年轻,那么早就成了名角儿,你死了人家要埋怨我的。不是伯颜老太太那样疼你,还说要认你做干闺女吗?干吗不写封信给她,求求她,我想一定有好处的。信可以托何总管转去,准能收到。要不,我给你代笔也成。
朱帘秀:那么你呢?你也求求她吧。
关汉卿:我怎么能求她?
朱帘秀:那为什么我就应该求她呢?她还不是杀人不眨眼的伯颜丞相的老太太吗?她疼我无非我这个女戏子把她给逗乐了。她也不是真懂我们的戏的,她不过让人家说她是多么慈悲,瞧戏都流眼泪。其实呢,伯颜丞相今天在这里屠城,明天在那里杀降,她半点眼泪也没有流过。我就恨这样的女人。我还去求她?死也不求她!
关汉卿:不求她那就得——
朱帘秀:就得死。跟关大爷这样的人一道死,我还有什么不足呢?
关汉卿:四姐,我觉得我们的心没有比这个时候靠得再紧的了。
朱帘秀:哦,汉卿!(拥抱关)
禁子:半刻完了。回去吧。(分开他们)
禁婆:听你们说得怪可怜的,以后只怕没有见面的时候了。容你们一别吧。
朱帘秀:不。
关汉卿:我们不告别,我们永久在一起的。
禁婆:真不懂你们想什么。那么回号子吧。
[禁子牵着关汉卿,禁婆牵着朱帘秀,铁锁锒铛地各归狱室。
(节选自田汉话剧《关汉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