椴树花开
张抗抗
①这个初夏,没想到我竟在那么遥远的地方见到你。
②从我踏上塞尔维亚的土地开始,总是闻到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香气, 弥漫在空中。它萦绕着我,紧跟着我,无论 往哪个方向走,一步步都笼罩在它的香味里。它丝丝缕缕无拘无束地飘在空中,无处不在,忽一会儿好似消散了,忽一会儿又飘来了。拢一拢头发,它落在我的头发上;拂一拂裙角,衣服犹如被香熏过了。空气新鲜纯净,无雾霾无杂 质,故而那香味便尤为鲜明,香气略带甜味,是一种善意的友好的气息。
③走走停停,寻寻觅觅,四下探望,想知道那香味来自何处。那时我们正步行穿过贝尔格莱德市中心一座小广场。广场四周长满了高大的阔叶乔木,小路穿过疏旷的树林,树林里香气四溢。一株株高大而健壮的大树,就在我身边, 树高十几米,灰色的树干上有直上直下的裂纹,主干向上分叉后伸展开去,树冠蓬松,枝条繁茂,椭圆形的叶片绿得 发亮。结实的细枝上, 挂满了一串串淡黄色的小花,每朵花都由五个花瓣组成,小而密集,如同一只只香水喇叭,悬 挂在我头顶。金丝花蕊朝下, 摇晃着、喷洒着、尽情挥霍着它浓郁的香气……
④其实我已经见过它多次了,在多瑙河边的城堡遗址,在教堂外的花园路边,它们像一个个绿色的巨人、城市的 卫兵,一队队一列列,凛然而立。
⑤这究竟是什么树呢?
⑥有同伴伸出手机,踮起脚尖,够着了树梢上开得正盛的一簇小花,拍照,然后用手机上的软件搜索,只几秒, 树名与花名同时显现——
⑦椴树。 椴花。
⑧原来是椴树!真的是椴树么?
⑨所有有关椴树的记忆,在瞬间被唤醒。
⑩是的,四十多年前,我见过冬天的椴树。小兴安岭的林场, 漫山的深雪。树叶统统落尽了,高大的椴树,在帐篷外不远的雪地上, 光秃秃地站立着。灰白色的枝条硬朗舒展,有一种水墨画的淡雅。然而, 每天每天,在电锯刺耳 的声响中, 山林里那些粗壮的红松,还有椴树水曲柳,一片片一株株轰然倒下。 粗大的原木,被大卡车一车车运往山外,然后肢解切割加工,制作成各种木器。据说树皮的纤维还可制成麻袋绳索人造棉,甚至火药的导引线……
⑪那年开春前,快要下山回城的时候,连队里每个人几乎都分得了一块椴木的菜墩儿,直径宽达三十多公分,厚十几公分, 像一块尚未涂上奶油的大蛋糕胚子。我不知道这个菜墩儿对我有什么用处,想象着那些树干笔直的椴树, 被分割成了一截一截家常实用的菜墩儿, 很心疼很珍惜地把它抱起来。 记得椴树截面米黄色的木纹, 散发出清爽的椴木香味儿。
⑫听人们谈论椴树赞美椴树, 因为它是一种特别有用的树。是的,有用。
⑬后来又听人说,比椴木更有用的是椴花蜜。
⑭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一个物资极度匮乏的时期,我连一口椴花蜜也没喝到。椴树可望, 椴花无踪。椴花蜜,成为甜蜜而遥不可及的渴望。
⑮我开始关注椴树, 断断续续得到一些关于椴树的消息:由于森林的大肆掠夺性采伐,主要蜜源植物——椴树也 难逃此劫,椴花蜜产量已逐年减少……后来的岁月里,我见到的椴树, 都以木器的形式出现,它们被制作成了各种精美实用的家具,不再有活的生命。它们在我的抚摸下微微颤栗,诉说着我们共同的疼痛。
⑯很多年后,当琥珀色的椴花蜜终于出现在早餐桌上,我把滑润醇厚的椴花蜜小心涂抹在面包片上,那一刻,眼前椴树花开,蜜蜂嗡嗡飞舞,椴木制成的蜂箱里,浓浓的蜂蜜溢出了蜂巢……
⑰可我仍然没有真正见过开花的椴树。
⑱此刻,在贝尔格莱德,我竟与椴树不期而遇,内心的惊诧与狂喜袭来,如同椴花绽放盛开。
⑲更没想到的是,几天以后,在匈牙利布达佩斯老街及多瑙河边,我又一次闻到了椴花浓浓的馥郁。椴花独一无 二的芳香,从街道上奶酪洋葱咖啡的气味里跳出来,我已学会辨认它们。布达佩斯尤其布达城的椴树,似乎比贝尔格 莱德的椴树更多更集中,在这里,椴树作为行道树,如墙如坝屹立。二战已过去七十多年,当年的战火或许曾经把满城的椴树摧毁得七零八落,然而, 硝烟散去,和平的年代,它们急切地重新生长,固执地重又开花结果。
⑳椴树就这样成为欧洲国家共同的树。 椴树花香无形无声地飘过国界自由游逛,椴树花开的地方,人们平等相待、 彼此尊重。
㉑我终于见到了绿叶金粉的椴树。 遗憾的是,我的耳边竟然没听见蜜蜂的嗡嗡声,也没见到采蜜的蜜蜂。 ㉒椴树花开了,可是,蜜蜂们在哪里呢?
很多年后, 当琥珀色的椴花蜜终于出现在早餐桌上,我把滑润醇厚的椴花蜜小心涂抹在面包片上, 那一刻, 眼前椴树花开,蜜蜂嗡嗡飞舞,椴木制 成的蜂箱里,浓浓的蜂蜜溢出了蜂巢……桃树、杏树、梨树, 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里带着甜味儿;闭了眼,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 闹着,大小的蝴蝶飞来飞去。野花遍地是:杂样儿,有名字的,没名字的, 散在草丛里, 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