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怨
【德】哈克伦德尔
宫廷顾问夫人和国务顾问夫人是好朋友;像她们那样的朋友,在现在这个被败坏了的世界上,是很少见的。宫廷顾问夫人吃不惯酱汁烧鳕鱼,国务顾问夫人也就把这种烧法的鱼给恨透了。在不穿绿色衣服这一点上,两人也达成默契。在个性方面,宫廷顾问夫人比国务顾问夫人要高傲一点,原因是她认为自己的头衔联系着“宫廷”二字要高贵一些;国务顾问夫人废了许多口舌,才打消了她这个想法。
“亲爱的宫廷顾问夫人,”她说,“如果您愿意查一下等级册,那就会看见咱俩都同属第七等哩。”
“可是,”宫廷顾问夫人打断她,“您千万别忘了,在第七等里,宫廷顾问紧接着御医,然后排着矿务总监、盐务总监,之后才轮到国务顾问呐。”
国务顾问夫人指出:宫廷顾问不过是个空的头衔,几乎没有在宫中议过事,相反,自己的丈夫经常在首相府里出主意。
这样的争论成了危险的暗礁,幸好后来给平安地绕了过去,她们和好如初,又肩并肩地航行在日常生活的平静水面上了。她们两家住在同一层楼,用餐的房间当中只隔着一堵薄薄的墙。中午,国务顾问夫人用餐刀敲敲墙壁,朝隔壁喊:“祝您胃口好!”隔壁便传来闷声闷气的回答:“谢谢,您胃口怎样?”
在皇家宫廷剧院里,两位夫人合订了一个包厢,一块儿欣赏美妙的演出,情投意合,正应了《荒野之子》一剧中的台词:“两个灵魂——一种思念,两颗心脏——一起跳动。”
然而,刁恶的命运却极力要在麦田中播下莠草。
在快散戏之前,在皇家宫廷剧院大门外,仿佛是在一个温暖的五月之夜,一座充满馥郁之气的大森林中,只见从四面八方都有萤火虫飘飘而来。皇宫广场上到处是灯光,都急急忙忙向着剧院而来。这是接太太们的侍女们打的普通的灯笼。
第八等的灯笼,属于内廷文书的太太们使用,体积小,正方形,白铁皮造,内点油蜡烛一根。
第七等的灯笼,属于宫廷顾问、国务顾问、林务总监的太太们使用,个儿大一些,也长一些,仍为白铁皮造,点蜡烛一根。
第六等的灯笼,比上面的大得多,枢密顾问的太太们使用,黄铜造,点硬脂烛两根。
第五等的灯笼,主人秘书、使馆参赞的太太使用,大得无以复加,也是黄铜造,点蜡烛两根。
第四等和第三等,不再打灯笼照路;而是通常派来一名男仆,充作大臣夫人的守护神。
第二等和第一等,也就是殿下们,他们要么根本不上剧场,要么就使用自备的华丽马车和轻便马车。
宫廷顾问夫人和国务顾问夫人通常都是搭伴回家,所以便有两盏灯用,一前一后,别有一番风味。
谁知命运作祟,让国务顾问在一次拍卖会上贱价买进一盏灯,一盏显然属于第六等级使用的灯。要是国务顾问识相,他就应从拍卖人的惊愕和在场的各位太太正当的不满中,认识到他所犯的错误。然而,他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灯带回家里,便被侍女擦得亮锃锃的。
啊,友谊的墓碑,惹祸的灯笼!
戏散场了,两位夫人漫步回家。前面,由宫廷顾问家的侍女莉克打着第七等的灯笼开路。在她们身后,跟着国务顾问家的贝贝拉,手提新买的那盏灯。宫廷顾问夫人突然心血来潮,在皇宫广场中央停住脚步,提醒她的朋友欣赏美丽的夜色。
“真是一个迷人的晚上!”
“是啊,从那园林中传来的,敢情是夜莺的啼叫吧!”
“不错,还有在剧场的屋顶上,那月光照耀下的少女像有多美啊!还有……嗯——贝贝拉,你那是什么灯?”
“宫廷顾问夫人,这是国务顾问夫人的灯。”
“国务——顾问——夫人的——灯?”
“对啦,我真忘记了告诉您,我的丈夫最近在一次拍卖会上买了这盏灯。”
宫廷顾问夫人的神圣感情受到了伤害,她的心一下子痉挛了。她那为泪水模糊了的目光,先停在自己小小的、白铁皮造的、仅有一根蜡烛的灯上,随后瞅了瞅那盏第六等的大灯一眼,最后可怕地瞪了瞪国务顾问夫人,便闷声不响地朝黑夜里冲去。
国务顾问夫人摇着头,没有料到宫廷夫人会有此一举,也自己走自己的路,径直回家去了。贝贝拉还有事必须出去一趟,竟随手把灯放在楼梯口上,自个儿摸黑上街去了。
一会儿,宫廷顾问夫人也回到家,情绪已经差不多冷静下来。她推开了房门,那个倒霉的灯笼,正蹲在过道的楼梯口上,发出明亮的光,好像想说:喂,瞧瞧咱呐,宫廷顾问夫人,瞧瞧咱这两根硬脂烛,嘿嘿,第六等哩!
宫廷顾问夫人感到眼前发花,那个灯笼几乎占据了整个楼梯,不幸的妇人没法不碰着它,灯滚下楼梯,四面玻璃都摔碎了,烛全灭了。
灯笼破碎了,友谊的桥梁也断裂了!
两位夫人气鼓鼓地睡去,一整夜都在做梦,都在梦着第六等级,以及那个刑事豁免权。
第二天一早,国务顾问夫人就去买了顶绿色的帽子,宫廷顾问夫人买了条绿色的披巾。宫廷顾问和国务顾问都大为诧异,怎么下一礼拜竟一连吃了三次酱汁烧鳕鱼。剧院的票打折出让了,吃中饭的时候也听不见敲墙壁的声音。到了下一季度,两家都搬走了。
一些年过去了,正巧在一八四九年一月十七日那天,两位夫人又相逢在皇宫广场上。一八四八年的革命使她们的腰背都伛偻了,她们泪眼汪汪,言归于好,互相拥抱;嘴里一边念叨着德国宪法第七条的规定——取消等级制度和等级特权。
(选自《德语国家短篇小说选》,杨武能译,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