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在1947
胡炎
1947年一个阒寂的秋夜,大耳朵踩着霜白的月光向村外走去。在村头的老槐树下,他回过头望了望家的方向。
他当然望不到家,那三间瓦房同所有的村舍都淹没在了诡谲的月光里。邻居赵来顺家的疤瘌狗用特有的破锣音梦呓似的叫了两声,丝毫没有惊扰每一扇窗棂里酣沉的呼吸。树枝上夜宿的麻雀从梦中醒来,不安地抖了抖翅子。大耳朵向前走去,越过田垄,穿过丛密的小树林,爬上了斗折蛇行的山道。月光冰凉,照着他脸上缓缓淌下的泪水……
多年后,大耳朵秋夜出走的情景依旧萦回在柳眉儿的梦里。她确信那天晚上大耳朵是含泪离开的,柳眉儿想,他怎么舍得抛下年迈的父亲和刚刚半岁的儿子,当然,还有自己——四邻八乡的人都说:“大耳朵可真是好福气,娶了个比花还好看的女子哟!”
然而,大耳朵终究还是走了,在那个秋月高悬的深夜,无声无息地远去,然后彻底消失了。
在此后的时光中,柳眉儿常想:我的大耳朵到底去哪儿了呢?
这个疑问贯穿了她的一生,成为她后来三十余年苦苦寻找的谜底。她最初问赵来顺,可赵来顺蜷缩在破烂的黑袄里,揉着惺忪的醉眼说,那晚他喝了半瓶苞谷烧,睡得死沉。她又向全村的人打听,同样没有一个人知道大耳朵的下落。她甚至在恍惚中问过赵来顺家的疤瘌狗,她说狗啊,大耳朵平日里待你多好,怕你饿着,省下半块馍都尽着你吃。你和大耳朵最亲,你一定知道他去哪儿了对吧?但听不懂人话的疤瘌狗只是无精打采地吠了两声,便趴在墙根下打盹去了。后来,她几乎把能走到的地方全部走过了一遍,也几乎这样走完了她的一生。
当柳眉儿再也迈不动双腿的时候,儿子盼归就成了她唯一的希望。她在熹微的晨光中对儿子说:“盼归,你该去找你的爸爸了。”她在石榴树摇下的碎月中说:“盼归,打听到你爸爸的消息了吗?”然而盼归终于用一成不变的沉默和摇头,让她的失望在星移斗转中成为绝望。
她无数次地在梦中遇见了她的大耳朵。即使在她老态龙钟的时候,梦里的大耳朵依旧是年轻时的样子。嚯,他可真帅,高挑个,宽肩乍腰,鼻直口阔,尤其那两只威风凛凛的大耳朵,被日光映得赤红剔透。她捣着碎步追上去,嘴里叫着:“大耳朵,你这个冤家啊……”但是,辽阔的夜色铺天盖地降下来,只有那条疤痫狗匍匐在老槐树下,骨瘦如柴,吐着暗红色的舌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
柳眉儿和盼归出现在潘教授的家中,是在1992年的夏天。那时潘教授正坐在阳台上,翻阅着一叠厚厚的资料。67岁的柳眉儿看上去像一个极度衰弱的耄耋老人,被盼归搀扶着,颤颤巍巍地来到了潘教授的面前。还没等潘教授开口,柳眉儿就双手合十说:
“教授,求你帮我找个人吧!”
在这个燠热的夏日,党史专家潘教授和柳眉儿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攀谈。到了后来,潘教授竟然落泪了。当然,年逾八旬的潘教授本身就是一个爱动感情的人。
潘教授沉吟了一刻,他总觉得有什么细节被忽略了:“把你找过的地方都给我说一说,越详细越好。”
“倒是有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在大耳朵出走后的几年里沸沸扬扬。”
“都是些什么传言?”潘教授抚了抚老花镜,问。
柳眉儿突然陷入了沉默,仿佛那些传言还像毒蜂一样在她的生命里飞舞。
一直低头不语的盼归搓了搓手,终于说话了。
盼归说,当年父亲失踪后不久,有关他的传言就在村里传播开了。有人说他当了土匪,有人说他八成是到蒋介石的队伍里当了兵,后来逃到了台湾。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他并未去台湾,而是在一次战斗中成了俘虏……至于是死是活,没人说得清。
“这不是没可能。”潘教授拧着眉头,沉思一会儿说。
“不!”柳眉儿突然愤怒了,她站起来,枯瘪的两腮剧烈地痉挛着,“大耳朵是个好人,他怎么会去当土匪?他怎么可能跟老蒋?”
潘教授对柳眉儿如此激烈的反应始料未及,他有些尴尬,一时不知所措。呆愣了一刻,赔着笑说:“别激动,大妹子,坐下慢慢说。”
柳眉儿不坐,全身都在战栗。她瞪着潘教授,好像这个她费尽千辛万苦打听到的“活菩萨”突然间成了她的敌人。他怎么可以随口胡说呢?他不老是宣称“不能让烈士的鲜血白流”吗?大耳朵就算当兵,那也一定是共产党的兵,一定是的。
“你放心,我会尽最大努力去寻找大耳朵。”潘教授说。
柳眉儿扬起拐棍,坚决地截断了潘教授的话:“不用你费心了,他死了!”潘教授哑口无言,他看着柳眉儿转过身,狠狠地敲着拐棍,穿过卧室、客厅,拉开门走了出去,脚下一绊差点跌倒在地。盼归急忙扶住她,回头歉疚地看了一眼潘教授,嘴唇翕动着,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他死了!”柳眉儿又厉声说,声音像折断的兵刃,在回旋的楼梯间猛烈跳荡。
后记:当年,大耳朵出走是为了“干大事”!后来,大耳朵在路上遇上共产党,最终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他参军完全是个意外,既没有告诉村里,也没有通过区上,县里自然更不可能有他的档案。
(选自《莽原》2022年第3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