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①
梁晓声
那是一片死寂的无边的大泽,人们叫它“鬼沼”。
我到北大荒后,听了许多关于“鬼沼”的传说: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深夜,荒原在静谧的黑暗中沉睡的时候,可以看见那里有绿荧荧的忽闪的“鬼火”飘动,可以听到当年被“鬼沼”吞陷的熊的巨吼、猎人求救的枪声和其他不幸遇难者们绝望悲惨的哀呼……鄂伦春人把那万顷沃土叫做“满盖荒原”。“满盖”是鄂伦春语魔王的意思。
恐怖的“鬼沼”!神秘的“满盖荒原”!
我到北大荒的第三年冬季,我们连队由十几个知识青年组成了一支垦荒先遣小队,向那里进发了!
我们这个连队,由于当初选点错误,耕地有限,低洼,麦收时一碰上雨季,收割机就陷在麦地里,像一只只瘫痪的大蛤蟆,无法作业。因此,连年歉收。那一年更惨,连种子都没有收回来。团里决定解散我们这个连队。全连二百多朝夕相处的知识青年,将被分插到各个兄弟连队去。这意味着,我们不但不能向国家贡献粮食,而且也养活不了自己了!我们刚到北大荒三年呀!许多人还要在战天斗地中大有作为呢!屯垦戍边的信念还没有动摇呢!艰苦创业的精神和热情还没有泯灭呢!
还有什么能比团里这个决定更令我们感到耻辱?!许多人听老连长羞惭地宣布了决定后,当场哭了。副指导员李晓燕,首先站起来激烈地坚决地反对接受这个耻辱的“解散令”。
她说:“连队绝不能解散!我们可以去开垦‘满盖荒原’!我们离它最近,早就应该想到开垦它了!我们要把连队重新建设在那里!要在‘满盖荒原’上留下第一行垦荒者的足迹!要向团里提出保证,当年开荒!当年打粮!第二年建新点!我们立军令状!”
我们听惯了甚至听厌了副指导员在任何场面说出的豪言壮语。可她说出的这番话,是怎样地激动了我们鼓舞了我们啊!我觉得那是她说出的最豪迈最有力量的话!许多人和我有同样的看法。
团里收回了已经下达的决定,接受了我们的军令状。
几天之后,我们连队的两台最新的五十四马力的拖拉机,披红戴花,拽着赶制的木爬犁,在全连人的列队送行下,驶向茫茫雪原。
希望、信赖、寄托、无言的叮嘱,从一双双默默注视着我们的眼睛里表达出来。我们每一个垦荒队员都从这些眼睛里体验到了责任感。我们每一个人都哭了。
哦!我们这些年轻人!
第一辆爬犁装载着粮食和行李。第二辆爬犁上搭着帐篷。我们十几个垦荒队员,一个紧挨一个地挤在帐篷里。我坐在扣着的破脸盆上,用膝盖夹着一本翻开的《虹南作战史》。我猜想,它是我们这一行人唯一的精神食粮。
对面坐着副指导员李晓燕,我瞧着她,心中不禁又一次暗问自己:我为什么会爱她?她身上究竟具有什么吸引我的魅力?是因为她美么?不错,她美。她是个上海姑娘,有一张清秀妩媚的脸,她的身材也很优美,修长,苗条,亭亭玉立。据说她是上海芭蕾舞学校小班的尖子学员,许多部队文工团和地方文艺单位争着招收过她,她都拒绝了,却自愿报名来到北大荒。我见过、接触过、结识过的容貌美丽的姑娘,绝不仅只她一个。我不是那么容易被姑娘们的外表美所迷惑、所倾倒、所动心的人。越是在美丽的姑娘们面前,我越会表现出一种孤傲的清高来。我的座右铭是:绝不轻率地做爱情的俘虏。那么,是不是她那严肃庄重的性格引起了我的好感呢?也不。我更喜欢性格热情爽朗的姑娘,我甚至认为她那种严肃和庄重是做作的虚伪的,我曾因此而极端地轻蔑过她。
她一到北大荒就立下了誓言,为了自觉考验自己扎根边疆的坚定性,三年之内不探家。她对全连女青年提出倡议:不照镜子、不抹香脂、不穿花衣服。她的倡议得到了一致的响应,是否真诚,大可怀疑。据女青年们透露,她经常深为自己的脸那么白嫩而苦恼,夏天里,曾偷偷地跑到小河边,独自躺在僻静的河滩曝晒过,但却只能使她的脸色白里透红,而不能进一步红里透黑。因此她故意在穿着方面比所有的姑娘更男性化,以弥补在“晒黑了皮肤才能炼红了心”这一“接受再教育”标准上的先天不足。她还有意干和男青年们同样劳累的活儿,想使自己的体形改造得更符合“劳动者的美”。遗憾的是成效甚微,三年来虽然健壮了些,还是那么修长、那么苗条、那么亭亭玉立,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桦。她果真三年没有探家。第一年里她当上了排长,第二年里她入了党,第三年里她当上了我们的副指导员,成了全团知识青年扎根边疆的光荣榜样。
就在第三年的夏季,团里任命她为副指导员不久后的一天傍晚,我支着自制的简易画夹在河边写生,忽然听到小河上游有人在轻轻地唱歌:
九九那个艳阳天那哎嗨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小河边……
这首歌当时是列入“黄色歌曲”一类,绝对禁止唱的。是哪一个姑娘在唱呢?她也太忘情太大意了!如果让我们的副指导员听到,少不了又要开展一场“思想意识领域内的斗争”。然而她唱得多好听呵!嗓音那么甜、那么圆润、那么婉转。我完全是出于好奇心,收起画夹,悄悄地顺着河沿朝上游寻声觅去。在一株歪脖子老柳树下,在一丛蒿草的掩蔽处,隔着小河我瞧见了唱歌的姑娘,竟是我们副指导员!她坐在河边一块光滑的大青石上,两只赤脚探入水中,裤筒卷在膝盖以上,裸露着一段洁白的小腿。她正在洗衣服,那好听的甜而圆润的歌声,就是她一边洗衣服一边唱出来的:
九九那个艳阳天那哎嗨哟,
十八岁的哥哥惦记着小英莲……
我,痴痴地隔岸望着她,完全呆住了。
……
【注】①本文节选自梁晓声的短篇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开头部分,略作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