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
张品成
夕阳西下,叠映着远处的皖雪峰,白马马尾左右摆动着,银鬃拂扬。
喜子蹲在溪边,清洗几枚野果和一节草根,肚腹里饥肠叽咕闹腾。他侧眼看见那匹白马,倒羡慕白马的自在。是马多好,随处都能找到吃食,就不必这么挨饿受罪了,就有力气与白狗子拼杀了。
他这么想着,便走过去,拍拍白马隆起的肚腹,俨然一副大人模样对白马说:“兄弟,你倒是自在快活呀,这嫩草怕就是大鱼大肉吧,看你吃得多忘情!”他咽了两口涎水,摸摸白马鬃毛,觉得自已这“兄弟”有了这份口福,自己也就有了某种弥补了。
喜子六岁时成了孤儿,小小年纪就做了盐店马倌。店里有两匹马三头骡,喜子夜夜要起来切料上料,白天牵马到郊外吃草。一日,喜子发高烧打摆子,上料时歪倒在马棚里,身上单薄,棚外正值隆冬天气,浑浑噩噩间,却觉置身轻裘暖绒之中。醒来,发现自己原来置身那白马的拥裹之中,靠着那马的体温才保住了性命。十岁时,喜子随盐队去南粤驮盐,遇到土匪出没,是白马驮了吓昏了的喜子冲出弹雨险境才得以逃生。
两次救喜子性命,白马是喜子真正的恩人,喜子从此把白马当兄弟看待,有话便向白马说,有苦也向白马诉。两年前,红军攻下县城,把反动的盐店老板抓了。白马归了部队,成了师长的坐骑。喜子便也入了红军,依然做马倌。
不久,红军从江西苏区转移。虽说处境危难,险阻重重,但喜子却对前景乐观坚定。他坚信红军、自己以及白马都能顽强活下去,直到胜利。
白马蹶了蹶后蹄,仰起头,“咴咴”地嘶叫了一声。峡口有什么在晃动,再看,一个人正从那边走来。
是司务长。
白马听到司务长喊了一声“喜子”,看见喜子朝司务长走去。司务长表情有些怪异,严肃得像溪边的崖壁。他低下头,嗫嚅了半天,才结巴着和喜子说了句什么。白马听不懂司务长的话,却惊诧地看见喜子悲喊了一声,大张双臂,口里嚷着:“不!不!不!”忽又扑倒在溪岸沙石地上,手指抠地,弄得指尖殷红。
司务长站在那不知所措,呆呆地形同一截木头。
白马疑疑惑惑,鼻息渐小下去。
暮日红得滴血,林子里寂静无声,只有晚风贼似的吹过其间。
司务长从肩上取下那杆汉阳造,枪管在夕照中放出怪异的光亮。
师长费尽口舌好不容易做通喜子的思想工作。这坐骑他骑了许多日子,不能说没有感情。他的心也乱得很,一会儿想,革命成功的时候,一定要给这马做尊雕像;一会儿又尽是喜子哭得烂桃似的双眼在面前晃动……他朝司务长挥挥手:“行了,快干吧!”
司务长平端起枪,枪距马不过三米,能看清白马平静瞳孔映出一杆发亮的钢铁和黑洞洞的枪口。他咬了咬牙,闭上眼,猛地扣动扳机。
他感到有什么在眼皮底下一晃,手中的枪被人掀了起来,枪响的同时还响着另外那声熟悉的喊叫:“不!”子弹失去目标,倾斜着射向高空。
一个废弃的鸟巢从树顶震落。
司务长睁开眼,果然是喜子,喜子泪流满面,用他瘦小的身子护住马头。
喜子病了,这病来得突然。头昏脑热,看什么都似乎在眼前晃荡,脑壳如同灌注了沉铅,昏天黑地地一直坠在糊涂梦境。
等到醒来,天已大亮,四周寂静无声。他想:马!我的马呢?欲站起,四肢却软绵无力,挣扎着从棚子缝隙往外看,白马在树荫下正安详吃草,一颗心才放下来。却又忽听得棚外有人说话,细听,听出是大安和福生。
大安说:“福生,你肩上那伤要紧吗?”
福生说:“这有什么,平古牺牲了,连师长都叫炮子削去三个指头,险些把命丢了,我这点伤算什么……”
大安叹了口气:“这仗打得窝囊……空着肚子,连端枪的力气都没有,能打好仗?……”
喜子只觉眼前空空荡荡,指爪抠入泥地,心中说不出的痛楚,刀子挖心似的难受,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漫上胸腔,亦悔亦恨。狠狠用拳头擂自己的太阳穴,他有了个决定,再张嘴时,唇角殷红的一片鲜血,咬破了指甲大一个口子。
大石上到处是血,白马躺在血泊里,血还在从伤口里汩汩流出,鼓起无数血泡。喜子蹲在那截霉枯树桩旁,哭得像个泪人。
师长挤进人群:“出了什么事?”
喜子不说话,只哭。
大安说:“怕是马在崖坡上吃草,不小心跌了下来。”
师长说:“这谷里四处都是嫩草,这马怎么偏到那地方去了?这崖有三四丈高,那还不跌个稀烂?”
喜子只哭,不说话。
福生说:“事到如今,也只好剥皮填肚子了……”大安忙扯了扯福生。
司务长望望喜子,喜子闻声未动。
师长望望喜子,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朝众人点了点头。
大安燃了堆火,一口大锅就架在火上。慢慢地,锅里马肉便有了诱人香气,馋得众人直吞口水,但大家都窝在地上一动不动,没有人忍心动锅里的那些马肉。
火在那“噼啪”燃着,清香四溢,四周是奇怪的静。
“吃吧!”众人吓了一跳,看喜子,那脸上早无泪痕,他走到锅边,舀起一碗马肉,用尖刀挑起一块,塞进嘴里大口嚼着,随后就端着碗往竹林里走去。
师长一颗心沉重起来,他放下碗,跟着走进竹林,远远地看见喜子在十指刨泥,抠出个坑坑,将那碗马肉倒扣在坑里,拥上碎泥,堆成个坟状的小土包。泪顺脸颊滚下,滴在泥土里。
远处,长征的大军蜿蜒而行。
补记
十六年后,二十八岁的喜子当了西北某市军马场的负责人。师长去看他时,发现办公楼前竖着一尊奔马造型的汉白玉雕塑,师长怎么看都是那匹马,他叨叨地说:“就是那白马哩!就是它!……我知道你的心!当年,太难为你了!”
每次去,喜子总要扯着师长去看他养的那些马,那些马膘肥体壮。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