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忘记的一面之识
茅盾
他们第一次感觉到有这么一位年轻人跟他们在一起,是在天方破晓、山坡的小松林里勉强能够辨清人们面目的时候。朝霞掩蔽了周围的景物,人们只晓得自己是在一座小小的森林中,而这森林是在山的半腰。
昨夜他们仓皇奔上这小山,只知道是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现在,他们在晓风中打着寒噤,睁大了眼发愣,突然发觉在他们周围,远远近近,有比他们多一倍的武装人员,不用说,昨夜是在森严警戒中糊里糊涂地睡了一觉。不安的心情正在滋长。一位年轻人,肩头挂一枝长枪,胸前吊着一颗手榴弹,手提着一支左轮,走近他们来了。他操着生硬的国语,告诉他们:已经派人下去察看情形了。
“敌人在什么地方?”他们之中的G君问。
年轻人好像不曾听懂这句话,但也许听懂了,他侧着头想了想,好像一个在异国的旅客临时翻检他的“普通会话手册”,要找一句他一时忘记了的“外国话”;终于他找到了,长睫毛一闪,忽然比较流利地答道:“等等就知道了。”与其说是这句话的效力,倒不如说是他那从容不迫的态度给人家一服定心剂。然而人心总是无厌的,眼前既然有这么一位“语言相通”的人,怎么肯随便放过?问题便像榴霰弹似的纷纷掷到他头上。
年轻人不忙不慌地静听着,闪动着他的长睫毛。末了,他这才回答,还是那一句:“等等就知道了。”这一句话,现在可没有刚才那样的效力了。因为提出的问题太多又太复杂,这一句回答不能概括。人们内心的不安,又开始滋长。
幸而,这所谓“等等”,不久就告终。敌人果然离这小小村落远些了,他们可以下山去,到屋里一歇了。
因为整夜不曾好生睡觉,他们首先被引进一间房去“休息”一会儿,这房本来也有人住,但此时却空着。
吃早饭的时候,招待他们的东道主告诉他们:今晚还得走夜路,白天可以畅快地睡个好觉。
他们再回那问房去,刚到门口,可就愣住了。
因为是从光线较强的地方来的,他们一时之间也看不清楚,但觉得房里闹哄哄挤满了人,嘈杂的说笑,他们全不懂。然而随即也就悟到,这是这间房的老主人们回来了,是放哨或是“摸敌人”回来了。
浙地看明白,哄哄的七八人原来是在解下那些挂在身上的劳什子:子弾带、面巾、马口铁杯子、手弹等等。看着那几位新客,他们带笑带说,好像是表示抱歉,然后一个一个又出去了,步枪却随身带起。
房里又寂静了,他们几位新客呆了半晌,觉得十二分的过意不去。他们都走到那伟大的板铺前,正打算各就“岗位”,这才看见房里原来还有一个人,他坐在那窗洞下,低着头,在读一本书。
看见他是那么专心致志,他们都不敢作声。
一会儿,他却抬起头来了,呀,原来就是早晨在山上见过的那位年轻人。
只记得他是多少懂得点国语的,他们之中的G君就和他招呼,觉得分外亲切,并对于占住了房间的事,表示歉意。
年轻人闪动着长睫毛,笑了一笑。可是他并不开口,凝眸望了他们一眼,收拾起书笔,站起身来打算走。“不要紧,你就留在这里,不妨碍我们的,况且我们也不想睡。”G君很诚恳地留他。
他可有点惘然了,似乎有多少意思要倾吐,然而一时找不到字句。这当儿G君看见他手里那本很厚的书就是他们一个朋友所写的《论民族民主革命》,一本高级的理论书,不禁大感兴趣,就问他道:“你们在研究这本书么?”他的长睫毛一敛,轻声答道:“深得很,看不懂。”忽然他那颇为白皙的脸红了一下,羞怯怯地又加一句:“没有人教。”
“学习小组上用什么书?不是这一本么?”
“不是。”年轻人的长睫毛一动,垂眼看着手里那本书,又叹气似的说,“好深呵,好多地方不懂。”
“这叹息声中,正燃烧着火焰一样的知识欲;这叹息声中,反而响着理论学习的意志的坚决,而不是灰心失望。他们都深深感动了。G君于是问道:“你是哪里人?”
“新加坡。”
“什么学校?”
“我是做工的。”年轻人回答,长睫毛又闪动一下。
从他不完全的答语中,他们知道了他生长在新加坡,念过一年多的小学,后来就做机器工人,抗战以后回祖国投效,到这里也一年多了。
“你怎么到了这里的?”有人冒味地问。
年轻人又有点惘然了。他笑了笑,低垂着长睫毛,又回到原来的话题,叹息着说:“知识不够,时间也不够呀。”于是把那本厚书塞进衣袋,他说:“我还有事,等等,时间到了,会来叫你们。”便转身走了。
房里又沉静了。他们都躺在松板上,然而没睡意,那年轻人的身世,性格——虽然从这短促的会晤中只窥见了极少的一部分,依然给了他们无限兴奋。
态度沉着,一对聪明而又好作深思的眼睛,说话带点羞涩的表情:这样一个年轻人,这样一个投身于艰苦的战斗生活的年轻人,仿佛在他身上就能看出中华民族的最优秀的儿女们的面影。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