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边城》的牧歌图式指向一个文化隐喻时,诗意的中国形象诞生了。我在这里使用“形象”一词,因其作用重大,特作一些说明。我们知道,一般文学理论意义上的形象分析倾向于个别的典型人物,而在50年代比较文学的一个分支形象学兴起后,“形象”一词的使用被泛化了,它与特定国家、民族,或某类人等具有高度概括性的名词联属,形成其独特的研究对象,如“美国形象”、“俄国形象”、“英国形象”等。这一形象的范围不限于人,它还可以包括风物、景物描述,甚至观念和言词,总而言之,它是存在于作品中关涉民族与国家的主观情感、思想、意识和客观物象的总和。形象学研究的重点,是文学中的异国异族形象,和它必然伴生的自我民族形象,以及形象背后隐涵的国家和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与冲突。由于不同国家、民族在文化上的巨大差异,相互间的曲解、夸饰和想象是必然的,恒常的,因此,形象服从的不是写实定律,而是民族想象的有效性和合乎逻辑性。我们在《边城》研究中引入这一概念,是为了把牧歌的文化隐喻置于中国被动现代化,以及现代民族、国、家观念生成的背景中来考察。
像所有形象学意义上的形象一样,“中国形象”也是一个极具统摄意味的概念,它是中华民族在整体意义上对自我的看法的具象表达。《边城》的牧歌属性充分展示了乡土与传统的诗意,以最为贴切和概括性的形式,将30年代的中国想象——悠久历史的泱泱大国,它的苦难,它的文化优势——凝聚成可感的艺术造型。这形象是崭新的,文坛被“国民性话语”和“阶级话语”支配多年后,一个焦虑中的民族渴望借助文学的形式,展示自己文化的魅力及生命力,《边城》应运而生。
一部文学作品,其文化隐喻被提升到民族、国家形象的层面上,除艺术品质的精湛外,高度的概括性和相当的容量是必不可少的。中国现代文学中,能当如此评价的作品十分罕见,而鲁迅的《阿Q正传》和沈从文的《边城》是其中最有代表性、文化隐喻又完全相反的两部。我们不应该将两部作品中反映的民族的双重根性指认为一个毋须求证的事实,而应该意识到民族形象的建构性和被阐释性,它依附于不同的知识体系。鲁迅的《阿Q正传》是启蒙话语的杰作,沈从文的《边城》的文化隐喻则要放到近现代文化守成主义思潮中去理解。
启蒙主义和文化守成主义是后发国家对被动现代化的两种主要回应模式。按照美国汉学家艾恺所下的定义,“现代化”指“一个范围及于社会、经济、政治的过程,其组织与制度的全体朝向以役使自然为目标的系统化的理智的运用过程”。现代化进程使社会能够更有效地调动资源和劳动力,为国力强盛和人民富足开辟道路,因而得到广泛拥护。另一方面,现代化对任何事物唯一的价值标准就是功利性和效率,这使它必定强调结果的评价,也预设了道德的相对性甚至道德真空,人的工具化和物化也就成为必然之事。由于其与人性的目标相悖,与历史所衍生的诸多文化和道德价值相悖,现代化又不断受到激烈的批判。
在非西方的后发国家,如中国,现代化进程不同于西欧,它是一个被动的、外来的和强加的过程,并伴随着殖民者的军事入侵和经济掠夺,同时又与本国传统发生剧烈的冲突。因此,现代化及其衍生的观念在唤起民众空前的皈依热情的同时,也激发了民族的屈辱感和自尊心,引发了民族文化的认同危机。文化上的启蒙主义和守成主义是这种现代化进程在思想上的必然反应,在中国近现代,文学成了这种反应的重要表现形式。以鲁迅为代表的启蒙主义作家,以改造国民性为己任。《阿Q正传》将启蒙主义的核心命题“国民性批判”推到极致,塑造了阿Q形象。由于“国民性”命题的特定指向,加上鲁迅高度的艺术概括和提炼,阿Q形象成为国家和民族形象的代名词,它的价值判断是负面的。
被动现代化,如在其他非西方国家一样,在中国也激起了相反的文化守成主义思潮,从辜鸿铭、梁启超,到梁漱溟、学衡派等,众多的知识精英为本土和传统文化张目。他们在强调差异中凸显中国传统文化的优越性,和对人类文明的独特贡献。文化守成主义在文学上的表现,萌芽于五四时期的乡土抒情之作,作为寻求民族文化认同的一个组成部分,20年代周作人的一部分散文,废名的小说,表达了作家对地方传统、文化和习俗的眷恋与依赖。进入30年代,一代京派作家如何其芳、李广田、卞之琳、芦梵、林庚等,更以流派的规模,对传统和乡土作诗意诠释。五四主流文学中的乡土与城市之间形成的张力在京派作家笔下获得新的阐释和意义,并且得到升华;此外,在“乡愁”的发酵,“古都”的回眸,“原始人性”的塑造,及“古典意象”的挖掘等方面表现新的民族形象的多角度尝试。可以说,1934年初沈从文的颠峰之作《边城》发表前后,一个整合、提升新的中国形象的文学外部环境已然成形。
(选自《〈边城〉:牧歌与中国形象》)
鲁迅和沈从文代表了现代中国面对乡土社会的两极,以鲁迅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群体,接受西方现代文明的洗礼,面对乡村社会显现出的基本姿态是逃离,试图以启蒙者的姿态来唤醒民众,改造乡土社会的愚昧。沈从文则站在另一极,传达出来的是对乡土的依恋,是回归乡土。他摆出的不是一种启蒙者的姿态,而是一种保守的姿态。(宁夏《乡土的逃离与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