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身边路过的世界
汤世杰
在峡谷里行走,满目都是新鲜,世界犹如初降,仿佛一切都刚刚诞生,巨大的、既柔和又飙烈的娴静与安详,你很想去揣摩、体验她在亿万年前的造山运动中,所经历过的一切;岩石与岩石间相对移动时送出的串串火星,隆起或沉落的巨大山体,从地底深处涌出的、通红的,四处奔行的熔岩,和像刀剑剐蹭玻璃天空一样刺耳的吓人音响……
那是一座大峡谷亿万年亲历过的景象,只是从那以后,已很少有人再次想起。我也只是突然想了起来,想起了那些壮丽的原初。
当然,走,一直走,也总会有走累了走渴了、什么事都不想做的时候。那时不妨找个地方站一会儿,或索性坐下来,歇歇腿脚,喘口气儿。其实人在西陵峡峡谷里,也难得真能歇着——腿脚停了,步子停了,眼睛却总也停不下来,心更是停不下来。
那天歇息的地方,是峡谷半山上,路在那里向江流中间鼓凸出去,绕出来一个小小的回头弯,就像一个天然的观景台,近乎天造地设一般。那些亿万年前在造山运动中形成的山崖,都裸露着它们凭肉眼就能看出、清晰度十分容易辨识、有着巨大倾斜度的石纹肌理,一座座都狠狠地直插江底,显得既生猛成式,又生气勃勃,绝无呆滞衰朽之象。①有时猛然看去,那些山崖似乎都还在继续奔行着,步子既大且急,树木草叶看上去跟不上它的步伐,都斜斜地落在了身后。在一条大江上修建了一道又一道大坝后,峡谷里的江水,早就失去了建坝前那样的汹涌湍急,但即便在阳光下,一江流水的潺潺而行,仍然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②世界——是的,整个世界——仿佛都正在从我面前路过,打马而去。
时光汹涌。而每一天,都短得只在一瞬之间,让你也让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匆匆逝去,生命的错过总如大江东流,又无反顾。
世界在走过,从我面前走过。
走过就是路过。
意识到这一点我多少有点惊奇,有点兴奋——从来,不都是我作为一个人,在世界上走嘛,我们以为大地是不动的。原来,只要换一个方向,世界也可以看作是从我面前走过的啊。
突然想起,天地山川与人类的顾盼相望,古已有之。从曹操的“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到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都是阅透千古的扼腕之叹。世界在他们面前是灵动汹涌、生生不息的。
曹孟德顾盼自雄,用那种由从他面前路过的世界所领悟的盛大与宏阔,为自己的理想霸业做了有力的心理暗示。陈子昂则顾盼自孤,这个怀有大抱负的诗人,却在面对那个从他面前路过的世界时,念及大千世界的博大与悠长,而感到一己之力的微小与单薄。③当下,还有几人会回味人与世界的那种互相路过的关系?
我那样的惊喜就感性且寻常多了,并不能证明什么,比如人的了不起什么的。人生逆旅,就非过客。人一直不过是世界这个庞然大物的过客。只是在那一刻,在某个转瞬即逝的时段,世界也是一个打个体生命面前路过的过客。于是我尽力让自己沉下心来,只想好好看看、好好体味一下,这世界到底是怎么打马而去,从我身边路过的。
峡谷里的世界看似狭窄,实际上那是一种巨无霸的狭窄。峡谷两边的山并不狭窄,夹在两山之间的峡谷其实也不狭窄。狭窄是一种错觉,因江的绵长而产生。这世上,有许多事,都不可想,不可语。你一想就会陷入巨大的不可知,陷入这个星球时光的浩渺无际与你人生的短暂无常的巨大悖论之中,远古造山运动的余波还在继续。峡谷两边看不见的山崖深处,岩石还在解体、崩裂、坍塌,某些地段的泥土还在流失,地下水继续在暗中改变着一切。而在峡谷的上方,头顶,日日夜夜,都有仅凭眼睛未必能够看见的,缓缓移动着的灿烂星云。想一想,平时我能注目的,大约也就只是些表皮的日常物象,一片阳光、一丝云、一场雨以及一年到头时新时续刮着的一阵阵风,注目它们当然是应该的。它们关系着我的日常。它们当然也在打我面前路过,按照它们自己的节律。万物都在默默赶路,不知来自哪里,也不知去向何方。
峡谷里,人不少不多。仔细些看,会看到那些农舍内外、橘子树下、橙子林里,都有人在做活路。只是因为离得太远,看不大真切——山太高、水太长、峡谷太深,人因而显得微不足道。
我看见对岸的山脚有个村子,村子里有人,我喊了几声,他们没有听见。我知道峡谷的江上有条船,船上面有人,我打一声呼哨。他们也没听见。
峡谷并不空,至少有一道山岩听见了我的问候,它悠缓地应答我的那声嘿——一直在峡谷里飘浮回荡,不肯坠落。
不远处的一个人,就在这时进入了我的视线。他随那个路过我的世界一起走了过来。他像是在林子里干了一阵什么活后,刚刚走出来的,汗水涔涔的额头,在他钻出林子时,像玻璃那样有过一道闪光,转瞬即逝。就凭这,他依然是那个路过我的世界的一部分。
④多希望他也看见了我啊!可惜他没往我这边瞥上一眼。哦,如此,即便我愿意,我也没法让我成为路过他那个世界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