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难以落下的石头
①这些年来，我一直牵挂母亲体内那块难以落下的石头。
②2023年2月28日，天气阴冷，母亲被确定做肾结石手术。我们四兄妹陷入为难的境地，母亲年近八十岁，又长期贫血，身体虚弱，做手术风险较大，不做，石头堵塞尿道，左肾长期浸泡在水中将会坏死，有生命之忧。
③我们权衡良久，最终选择做手术。
④7点半工作人员将母亲扶上手术专用床，俯看着躺在手术床上的母亲，头发稀疏银白，脸上苍白黯淡，身材瘦弱单薄，额头皱纹交错，双眼微合，时有跳动，心里有种难以言表的情感，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8点准母亲被推进手术室，我们站在手术室门口等候。我想母亲四五十分钟可以出手术室吧。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母亲出来，我焦急地询问工作人员，我母亲手术做完了吗？工作人员很平淡地回复：手术起码要三四个小时，到长廊上找位子坐下吧，出来了会通知家属的。我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坐坐、站站、走走，时不时到手术室门口望一望。心里想着母亲，想着母亲八十年来的不易，眼前像放电影似的……
⑤母亲兄弟姐妹多，五男五女，那年月家里养不起，迫不得已，母亲出生八天就被她亲生父母抛弃，幸好我婆婆将她抱来。母亲从小是吃苦的命，初中没读完，十三四岁便开始劳作，做家务，干农活，尤其是天晴上山砍柴够辛苦的，天刚蒙蒙亮就从家里出发，乘渡船从村渡口过河，再往西走，到山上砍柴，有时还要再走到更远的地方砍柴。那时带饭在山上吃，口渴了就喝山泉水，真叫渴不择水啊，我坚定地认为母亲的结石，就是长期饮用没过滤的山泉水，把那些细小的泥沙喝进肚子里，在肾里沉淀，日积月累形成的。早上出门，要到下午四五点钟才担柴回家，其中的艰辛没亲身经历的人是永远体会不到的。
⑥记得我在中学读初三时，学校要交柴，我同母亲上山砍柴，过河走到村口，脚就走不动了，母亲只好陪我就近山上砍柴。她动作熟练，不到两个小时就砍了一担柴，而我衣服挂破了，手也划伤了，只砍了两个“小枕头”。我担柴走了里把路，吃不消了，肩膀红肿，痛得要命，狠狠地把柴摔在地上，大哭起来。母亲放下肩头的柴，走到我身边，叫我不要担了，等她把自己砍的柴担回家，再将我的柴送到学校去。这就是我的母亲——生我养我爱我的母亲。这是我唯一的刻骨铭心的砍柴史！我常想，母亲砍了二三十年的柴，其中的辛酸谁人能知呢？
⑦母亲积劳成疾，加上贫穷，常饿肚子，饱一顿，饿一顿，身体终于支撑不住，1987年她胃病发作，祸不单行的是，这一年婆婆又去世了。有一次，我看见母亲坐在门槛上呕吐，呕吐厉害时手顶着胃部，整张脸几乎贴在地上，声声凄叫，似乎肠子都要呕出来。从早上7点呕到11点，我独自呆立在身旁，爱莫能助地，眼睁睁地看着。我想此时的母亲是多么的难过啊！我无语，只有默默地流泪。这年年底，母亲实在撑不住了，我用刚参加工作积攒下来的一千多元钱为母亲交了手术费，做了胃部切除手术。医生要我将切片送到医学院化验，结果没出来那几天，我十分担心，但我想母亲怎么善良的人是不会得恶病的，检验结果一切正常，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⑧可是接下来的问题又来了，母亲手术后营养跟不上，落下了贫血这个病根，尽管如此，病后的母亲不顾身体虚弱，依旧拼命做事，一直熬到1992年，母亲又患有肾结石，痛得叫天叫地，这年的秋天母亲做了手术。母亲心地善良，正是恢复期，听说前面村庄，兰德家老公患病必须做手术，母亲知道后，亲自上门送一千元到她家。现在兰德家常送些土鸡蛋给母亲吃，可母亲从不沾染，总是买奶、饼等回礼。
⑨母亲的勤劳是长期形成的，2000年后，我们四兄妹都参加了工作，家庭经济条件渐渐好转，可勤快惯了的母亲怎么也闲不住，与父亲烧起窑来了。一个冬天的夜晚，狂风大作，暴雨突来，白天做的砖坯眼看就要被暴雨淋掉，我知道母亲会去盖砖坯的。那时我们四兄妹都在外地工作，我打电话到家没人接，情急之下，只好请朋友开车送我到砖窑厂，果不其然，母亲光着头，奔前忙后在盖砖坯，衣服湿透了，泥浆满身，看到母亲成了一个泥人，我的双眼噙满了泪水，心里在呐喊，这就是我的母亲啊！
⑩11点钟到了，母亲还没出来。我们四兄妹坐立不安，担心手术有闪失，不约而同地站在手术室门口。我问守门的工作人员，做手术怎么要怎么长的时间。工作人员解释说，病人做完手术后要在手术室休息，等麻醉醒了才能出手术室。我望着陆续出来的病人，多么希望下个就是母亲。我心想，母亲手术一定顺利，正在养神，想着她的后辈：老大老小在外应酬不喝酒了吧？小高脚不痛风了吧？曦曦怎么还不生第二胎？思思在国外学习身体可好吧？……
⑪11点26分 ， 母亲终于从手术室出来了，她面带笑容，眼神慈祥，双手微摆，在跟我们打招呼，整个人看上去不像是从手术室里出来的，而是从康养房出来似的。她说手术不痛，睡一觉就做完了，还说，里面有好多人。后来，专家孙主任来到病房巡查，指着塑料薄膜小袋里黑色的石块说，手术非常成功。孙主任又弯下腰对母亲说：“老婆婆，您肾里还有一块石头，但位置好，不会碍事。今后可要多喝水，多运动喔。”母亲微笑地点了点头。母亲笑了，我们也笑了。
⑫如今，母亲身体尚好，但是想到母亲体内还有块石头，我们四兄妹时常挂念，挂念母亲那块难以落下的石头。
（节选自《作家》2024.3，有删减）
母亲终于从手术室出来了，她面带笑容，眼神慈祥，双手微摆，在跟我们打招呼，整个人看上去不像是从手术室里出来的，而是从康养房出来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