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队(节选)
王愿坚
①直到月亮从山后面升上来,她才回来。她喘息了一阵,压低声音说:“老滕,我们掉队了!”
前面不远就是草地了,当时她要加把劲也许能追上前面的同志,但现在为我掉了队……
我心里真不是滋味,说:“咱们掉得还不远。你好腿好胳膊的,先走吧,我……”
我话还没说完,②她霍地坐起来,气呼呼地说:“这什么话?亏你还是个党员!”大概想到我是个伤员,不应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就又放低声音说,“老滕啊,我刚才背你跑了一阵……唉,只怪我力气小,背着你走长路,我怕走不动……”她的声音越说越低,眼里又贮满了泪水。
我说为什么她刚才掉泪了,原来是为了这个呀!我感动地说:“小何,别生气。我没有腿还没有手?走不动还不能爬?”
听了我的话,她高兴地蹦跳起来,抓住我的手说:“真的,来,我扶着你,咱们走走试试!”
我们眼望着北斗星,连着走了三天,终于走出了山区,跨进了草地。
这三天我是咬着牙挨下来的,更苦的是卫生员小何。她背着那么多东西,扶着我,每到休息,还要为我搭铺、换药……特别是做饭更麻烦。我们吃饭的锅碗瓢盆就是一个茶缸,要吃饭,先得找水,常常跑出去很远才找到点水;煮一碗青稞麦粥不够我吃,她还得再跑一次。等我吃饱,她把我安置好睡下,然后再拿起茶缸米袋,跑到水源近处去洗绷带、洗器械、弄饭吃。
踏进草地困难就更多了。那草地一走进去像踏进了烂粪坑。这只脚拔出,那只脚又陷进去。我们两个人只有三只脚,走了三四里路,摔了两三个跟头,再也迈不动步了。小何弄成了个泥人。最后实在撑不住了,我们找了一块树丛旁的干地歇下来。
她却没有休息,安置好我,径直向一堆火灰跑去。那里,看样子是先头部队休息过的地方,她走过去,把一根根扎帐篷用的竿子和破担架杆收拢到一起,然后剥些树皮,横七竖八地捆绑起来。
我问:“你在干啥?”
她笑笑:“等会你看好了。”
她忙了一个多钟头,用木棒扎成了一个既不像床又不像担架的木排,推到水草里去,又在上面扯上了一条粗粗的树皮绳子。弄好了,她说:“老滕,把你的皮带给我!”
我莫名其妙地把皮带解下来交给她,③却意外地发现她的皮带只剩下半截了。我问她:“你的皮带呢?”
“断了!”她笑笑说,随手接过皮带,结成了圈,接到树皮绳上,然后招呼我:“来,老滕,上来吧!”
原来是用这玩意儿拖我走哇。我这么个大人,她能拖得动?我忙说:“不行,你还是扶我走吧!”她哪肯听,一把把我拉起来,扶到那个拖架上,把衣服、药包也放上,自己跑过去拉起绳子。
拖架随着稀薄的泥浆和光滑的水草,慢慢地向前移动。果然,比两个人走快多了,我的伤口也不致震痛了,但是,小何却更吃力了。
这样走了十几里路,太阳已偏西了。
突然绳子一松。我抬头一看,她栽倒了。我看她似乎有些昏迷,就连连叫着“小何,小何”,半天,她才醒过来,睁眼望望我,又要去抓绳子。
我再也忍不住了,知道劝说也没用,就厉声说:“小何,我不走了!”
“那怎么行呢?”她似乎看出我的心情,就指着不远处的一段高地说,“好,天不早了,该休息了。”
来到高地上,她在一棵小树底下为我安排了过夜的地方,照例给我换药、做饭,安排我睡了。
我睡醒一觉,翻身一看,小何不在。我悄悄爬出树丛,四下一望,原来她在离我五六十步的一块光坪上坐着,身旁一簇火堆冒着青烟,火上放着那个小茶缸。我不禁觉得奇怪,做饭为什么不带粮袋?为什么不在我近旁的火上煮?
我没有叫她,就径直爬过去。见我来了,她慌忙把茶缸从火上拿下,放在身后。我爬到她跟前,一面伸手去拿茶缸,一面问她:“什么东西?还怕我看见?”
她慌忙用手把茶缸捂住,说:“别看,别看……女同志的东西不能随便看!”
我把茶缸端过来一看,心里登时一酸,眼泪不禁哗哗流下来。里面是几片牛耳大黄叶子,还有几块剪碎了的牛皮。这就是她的“饭”哪!我一下子明白了。这几天,她做饭给我吃,我要她一块吃,她总说:“有的是粮食,我再做嘛!”或者推托:“④我到水边上还有点事!”当时我以为是女同志的事,不好细问,谁知是瞒着我做这样的“饭”吃!她的皮带哪里是断了,原来是煮着吃了!今天她拉我晕倒,不只是累的,还是为我节省粮食饿坏的呀!
我双手颤抖着,狠狠地把她那一碗“饭”往地上一泼,一把拉住她,眼泪又不知不觉地流下来,说:“不管怎么说,你得吃饭啊!”
她沉思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是啊,是该吃点粮食了。”
你问以后吗?第二天,我们当然还是上路啦!虽然前面还有种种困难,但是已经有了前一段的经验,又有小何这样的同志照护着,我们又走了三天,终于在草地的中途,赶上了停下来收容的部队,回到了医院。有了医院的调治,在翻过岷山的时候,我的伤口也好了。
1956年7月10日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