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者
师陀
正午,炮火和轰炸发过一阵脾气,静下来了。①远处,房屋好像玩物,都在干燥沸腾的大气中闪动,有着很远的间隔,有的还在燃烧。太阳无光,似有几分无聊,寂寞地照着田野。
“喂喂!”有人压低嗓子打电话。
草里忽然露出一个头来,问道:“魏连德完账了吗?”
“完了吧。”
魏连德觉得很沉,连同身体下的地面一并落下。
“魏连德,你喝水不喝?”
魏连德很渴,可是说不出话。前面的景物吸引了他。田野、树木、村庄,挨着鞭的畜牲、挠拨着的母鸡、蹒跚的小猪……
他的老婆在剥绿豆;坐在旁边的小女,望着吃她砍来青草的山羊。
“爸爸上火线打仗,为什么要我们出钱?”她诧异地向妈妈张大了眼睛。
②“不知道!”魏连德的老婆呵斥着她,小孩子不该用问题难为长者。
魏连德回到了家。
“看你瘦的呀!”和魏连德往常从田地里回来一样,她并不惊讶。
“在火线上三天了……三天没有吃饭,没有人送,连水都弄不到。”
“他们按户要钱,说要打仗,养活你的!”
魏连德很生气。打仗是不错,要说养活他,那可全胡说。
这时一大群他熟识的人来了。立在最前面的是保长,一个剃得很光的红红的脸的男子。
“他要牵我的牛!”中间一个浓眉毛的农民愤忿地说。“要牵我的牛,要我怎样耕种呀!”
一个老头在背后咕噜道:“我缴不出钱,他要我出四分利息,‘母猪的利息’……”
“他把我的鸡笼都抢走了……”一个女人低声诉苦。
虽是要听也无从听起,众人纷纷嚷着,当保长回过头去愤怒地望着他们的时候,可又一声都不出了。
“喂,”保长转过来问魏连德的老婆道,“你们的甲长已经向我报告过了,他说你不出钱!”
“我为什么出钱,我的男人在火线上拼着命!”
她低着头说,像我们熟识的许多乡下女人一样:狭隘的、易怒的,虽是等待着灾殃似的低头。一阵急骤的冰雹早在酝酿,一瞬间后,可真要爆发了。
“我穷得没饭吃,我的男人在火线上,我还得出钱;可是你们——你们却在家里享福,在后面发财!”
“谁呀?”保长的嘴唇动弹起来,接着是连喘息都能清楚听见的片刻静寂。那些在后面包围着保长的农民,又怯懦地、早已被吓坏似的嗡嗡低声议论着。
“财主;财主家的儿子……”
“对呀,对呀,他们留在家里做什么呢?难道他们比别人做儿子的要好些吗?”“财主的儿子是念书的!”保长露了牙的模样像狼。
他冷冷地望着那些陡然沉默下来的农民。“你们——你们是什么?”
那正在吃草的山羊吃了一惊,“什么”?仿佛也这样问了,一面向众人眨着眼。魏连德的小女跪在地上,用小小的手臂搅住羊的脖颈。
“不要理他,乖乖吃你的草!”
魏连德很想奔上去狠狠地给保长一顿拳脚;可惜保长并不把他放在眼里,根本就没看见他一样。
“你的钱准备好了没有?”
“我没有!”
保长碰了钉子,就不再声响,实际他也的确怕会弄出什么乱子。和穷鬼们争吵有什么好处呢?在众人不说话的一瞬,他直扑魏连德的女孩,什么也不说,拉住拴羊的缰绳就走。
“哦,哦,我的……”魏连德的小女一看见自己的羊没有了,向空中扬起胳膊,嚷着嚷着就倒在草堆上哭起来。他的老婆大声吼道:“强盗,强盗,青天白日他可敢抢劫啊!”
魏连德一面直奔保长,后面的庄稼人一片呐喊。保长跑得很快,直把后面的山羊拖得踉踉跄跄一路上翻着跟斗。魏连德比起保长是衰弱的,任怎样都赶他不上。
“你连家都不要了,尽是为人家跑路!”保长太太远远地就埋怨保长。
保长不理,一口气冲进去,关起门来。魏连德不能够进去。他躲到窗户下面,听保长气咻咻地喘着说:“你懂什么!刚才我带回来一笼小鸡,这又是一只羊;冬至来了,把羊宰了吃饺子。”
“我才不吃羊肉饺子!地里草都长满了,还挨人家在背后骂。你是一个混蛋!”
“你才是混蛋!”保长生气地说,“要吃小鸡,你就得当保长;要当保长,你就先得使财主们欢喜;要使财主们欢喜,你就得得罪那些穷种,骂算得了什么,损着什么了吗?”
大概是真害怕会被剁成饺子馅,山羊忽然间东冲西撞地在屋子里跑起来。接着是什么东西被弄翻了,女人尖了嗓子叫着,男人咒骂着。
“当人家拼命的时候,你们在后面啃老百姓的骨头……”魏连德咕噜着,正要打进去,不料背后有人嘻嘻地笑道:“他不知道的还多着哩!”
③回头一看,是一个又肥又大的家伙:也剃着光光的脸,但并不红,而是像水浸过的馒头一样的白。魏连德还没有听清后面说了什么,就有人拖住了他的腿。
“你要写家信吗,伙计?”
魏连德不要写信,他的老婆和小女都在家里等着他打胜了回去,难道他忍心向他们报告他的死吗?然而这样的话他没有说出,他流出了最后的眼泪。
④飞机嗡嗡地在空中盘旋;机关枪生气地在远处咯咯地笑着;炮弹呜呜地翻起泥土。
一个在前线服务的童子军向魏连德致了敬礼。
“他已经光荣地死了,愿他平安。”
“死得光荣……”
一个掩埋队的人低声应着。
1937年10月上海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