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橘颂①
张炜
劈柴燃烧的声音真好。在这个特殊的月份,屋外比屋内暖和得多,特别是入夜之后,屋里有些冷。他坐在桌前,拥着橘颂,把灯苗捻大。端详了一会儿屋子,觉得墙上光光的,应该贴点什么。“我要写一张大字了。”
橘颂跳到铺好的宜纸上,他不得不把它抱到一边去。
蘸饱了墨,想想要写的字。最后他写了八个字:
“深固难徙,更查志兮。”
署上名字,盖了印章。贴在墙上,退远些看。意犹未尽,再写一张: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橘颂站在刚贴好的大字下面,仰脸看着。老文公念了两遍,对它说:“这是战国大诗人屈原的诗啊,他在赞美一棵橘树。”
夜深了。难以入睡。老文公发现橘颂今夜像自己,毫无困意。他知道这是为什么——明天就是那个大日子,河两岸的槐花要开了。
“我们早些睡吧,攒足精神,去看那片槐花。我们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天吗?”他率先躺下,拍拍橘颂。
老文公睡着了。
醒来太晚。他对睡眼惺的橘颂说:“咱们得抓紧点,今明两天有重要的事情啊!”
早餐过后,他去书架上取来请柬。看过槐花后有个重要事项,就是要亲自把它们交到两人手中。他在请柬上填写具体时间:明晚七点。
“走吧,今明两天有我们忙的哩。”他将请柬放进内衣口袋,按了按。
一出门就足黑人的花香。“这可非比寻常啊!河边的槐花是有名的,听说那些采蜜的人,每年春天都来河岸搭帐篷。当然了,这是从前,时代已经发生了变迁。”
他揪着橘颂的两只胖爪,迈下石阶。
上午十点,多好的太阳,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河北岸,那一片树冠一夜间变得雪白,银色披挂,堆积得像小山,又像浪涌。
他站在最后一级石阶上,屏住呼吸。“颂啊,你该从背上下来了,你要就近看,好好看
这是春天的高潮!一个连一个的高潮!前些天咱们看过了迎春、连翘、桃李、山樱、丁香、梧桐和紫藤!顺着石墙哗哗流下来的紫藤啊!你得记住!”
橘颂一边走一边嗅,眯起双眼。它轻手轻脚,像惧怕,像害羞,走到一棵高大的槐树跟前。它仰脸,纵身一跳,向上爬去。它一口气爬到了树顶。
老文公从繁花中寻找它的脸庞。好密的花冠。
“橘颂,你在哪里?”
为了一个盛隆的夜晚,老文公精心准备。这是第一次宴请。他觉得自己正代表亲人,举行一场迟到的宴会。
赴宴的只有两户,三人。但这是整个的山村,所有的乡亲。
条件所限,菜肴只能如此。他认为这场晚宴既要丰盛,还要讲究。橘颂从一开始就参与其中——它在树顶折下一些槐花,当槐花扑扑落地时,老文公就把它们兜在怀中。
那将在最后作为主菜端上:槐花饼,外焦里嫩,香气扑鼻,微咸,有一点蜜的味道。
他庆幸自己带来几只高脚酒杯。“我这穷讲究的毛病一辈子都改不了,不过,多尊贵的客人!”他把杯子找出,擦得锃亮。餐具不错。他特别满意的是一叉青铜烛台和一包蜡烛。“我们今晚要点蜡烛了!”他对橘颂说。
橘颂跳上桌子,嗅着刚铺上的桌布。
他把每一道菜肴写在纸上:腌小黄瓜、火腿、香格鸡蛋、蒲菜汤、煎鱼、炖蘑菇、肉片白菜。最后:槐花饼。他看着排成诗行一样的菜单,点点头:“不错。”
半下午时分,杯子和白瓷碟一一摆上。一瓶上好的干红、一瓶老酒。五点多钟,门敲响了
李转莲提前来到,带来几只松花蛋。她要帮厨,老文公说:“这可不行。您是客人。”
李转莲的另一只手里有个布卷,一直没有放下。
“那是什么宝贝?”
李转莲把布卷放下。随着一点点展开露出了斑斓的颜色——一棵橘树。
大伞一样的树冠,绿的叶子,累累硕果缀满枝头,而且足上下左右对称生出。
老文公站在桌前,一直没有出声。橘颂跃上桌了,老文公赶紧将它揽住。他深吸一口气:“多么棒!这就是我要的那棵橘树!”
李转莲两手合在胸前。
“咱这就贴在墙上!有了它,才是真正的晚宴啊!待会儿我们要敬它一杯!”
他放下橘颂,寻找贴画的地方。它被贴在了墙的正中,桌子对面。
老文公摆好凳子,将五个瓷盘端正一下,又加了白色的餐巾。他去灶屋完成最后的菜肴,让李转莲坐在桌前。
天就要黑下来,蜡烛插上了三叉青铜烛台。品莹的杯子和瓷盘映着烛光。
一股香气溢出,李转莲坐不住了。她想推开灶屋,可门是合上的。
“哎呀,太香了!”李转莲在门外喊。老棘拐一手扯着水根,一手提着布袋出现了。老文公端出一张又大又圆的槐花饼。“老哥啊!”他叫着,放下饼,拍打老棘拐的肩膀,抚摸水根的头发。
“我没别的好东西,就带来这个吧。”老棘拐打开布袋,取出一串蘑菇,还有一个很大的玻璃瓶,是一瓶水。
“这是最好的,再没有比它们更好的!”老文公双手捧住。
大家入座。橘颂坐在垫高的凳子上,在老文公身侧,对面是老棘拐。它和大家一样,大瓷碟上放了一个小碟,不同的是里面盛满鱼丸。
老文公举杯站起,看着墙上的橘树。烛光闪闪,枝叶摇动,金色的果实一伸手就能摘下。
“尊敬的女士,先生们!在这个槐花盛开的夜晚,请接受我们——我和橘颂我们俩的祝福!”
(改编自张炜中篇小说《橘颂》,原载《当代》2022年第5期)
材料二:
散文化的小说不过分地刻画人物,散文化小说的作者不大理会典型论。散文化小说的人像要求神似,往往轻轻几笔,神企气足。《世说新语》,堪称范本。散文化小说的最明显的外部特征是结构松散。有些作者好像完全不考虑结构,写得轻轻松松,随随便便,潇潇洒洒。情节,那没有什么。有一些散文化的小说所写的常常只是一种意。《长河》的《秋(动中有静)》写的是一群过渡人无日的、无条理的闲话,但是那么亲切,那么富有生活气息。沈从文创造了一种寂寞和凄凉的意境,一片秋光。某些散文化小说也许可称之为“安静的艺术”。散文化小说往往都有点怀旧的调子,甚至有点隐逸的意味。散文化小说的作者十分潜心于语言。他们深知,除了语言,小说就不存在。他们希望自己的语言雅致、精确、平易。他们让他们对于生活的态度于字里行间自自然然地流出,照现在西方所流行的一种说法是:注意语言对于主题的暗示性。他们不把倾向性“特别地说出”。
(改编自汪曾祺《小说的散文化》)
【注】①小说《橘颂》讲述了86岁的老文公在冬日将尽之时,为奔赴与故乡春天的约会,带着名叫橘颂的猫住进祖上留下来的山间石屋,专心整理自己的书稿,并与石头村留守的村民交往的故事。②与后文“青黄杂糅,文章烂兮”都是屈原《橘颂》中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