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雪域高原
乔正芳
那天下午天气出奇的好。夹杂着黑丝的绯红色云朵成片流动着,似要把西天点燃。看得久了,人便有些目眩神迷。
连长站在山坡上。马上就要转业回家了,这雪原、边界、哨卡,他有太多的留恋和不舍。战士小洪找过来,默默站在他身边。
连长凝视着前方,似自言自语:“我来和老班长告个别。”小洪点头,他知道老班长是连长心里永远的痛。那是连长刚来哨卡的第一年,那时大家还管他叫小彭。班长带着小彭和另一个战士去巡逻。风雪天气,道路艰险。经过一段山崖时,小彭脚下一滑摔了下去。班长冷静地观察了会儿地势,抛下腰间的绳子,想把小彭拉上来。可小彭手臂受了伤,试了几次,都没成功。班长只好把绳子拴在一块巨石上,让另一个战士在旁边拽着,他牵着绳子慢慢滑下去……小彭得救了,可当战友要把班长拉上来时,突然天崩地裂一声响——雪崩了!他们的老班长被永远地埋在了下面……
小洪看着连长,这个高大英武的汉子,这个关心爱护他们的好兄长。小洪记得,他刚来雪原时,由于水土不服病倒了,吃不下饭。那天,连长偷偷把一个苹果塞给小洪,说:“快吃吧,这是良药,包治百病。”要知道,在零下三十摄氏度的雪原上,一个新鲜的苹果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小洪吃完,似觉神清气爽,病好了大半。他正疑惑着,忽然听到巍巍的哭声:“我的苹果呢?谁偷了我的苹果?”
原来,连长家嫂子带着六岁的儿子巍巍来雪原探亲,嫂子历经千辛万苦带来一袋苹果,每人分一个。巍巍不舍得吃,把自己的那个藏在了枕头底下,可现在他却发现没有了。
连长今天情绪有些低沉,小洪想。他抬头,忽见大团的红云已变成灰云,云团滚动着,汹汹而来——
连长分明也觉察到了,他大喊:“小洪,快走!”
灾难是在顷刻间发生的。眨眼工夫,狂风裹挟着暴雪似千万条巨鞭狠狠抽来,打得人晕头转向,睁不开眼睛。
连长抱住小洪,靠在了一块巨石上。只觉耳边山呼海啸、地动天摇,世界正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疯狂撕扯、摇撼……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们睁开眼睛,只见天地鸿蒙、宇宙空空,茫茫雪海中,只有他们渺小如蚁的两个人。
“连长,我们还能回去吗?”小洪快哭了。
“能!当然能!”连长牵牵嘴角,笑着说,“我当兵二十三年了,什么危险情况没见过!不要担心。咱们先把身边的积雪扒拉开,腾出点地方活动活动。只要等天亮了,部队就会来救我们的。”
看着连长胸有成竹的样子,小洪点点头。
两个人搓着手,哈着气,原地踏步。他们明白,待在零下二十摄氏度以下的环境中,超过二十个小时人就危险了,何况长期的高原生活,连长的心脏早已出了毛病。
时间在慢慢熬着,也不知几点几分了。
冷,真冷啊。棉大衣被冷气穿透了,裹在身上像层铁皮。小洪手脚麻木,他茫然地望着四周,心一点点沉下去……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连长看了看他,掏出一支烟,哆嗦着手点燃,递给小洪。平时,连长是不允许他们抽烟的。过了会儿,连长又掏出一颗糖,塞到小洪嘴里。
小洪摇摇头,他知道连长血糖低,更需要补充能量。连长咳嗽了几声,问:“小洪,你父母最近来信了吗?”见小洪不回答,连长又说:“你是家里的独子,父母是不是特盼着你能早点娶个媳妇?”
小洪的眼泪哗哗流下来。他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爹娘,还有没有福气娶个媳妇。
连长拍拍小洪的肩,说:“有个研究周易的战友给我测过,说我这几天有一劫,幸亏我这人福大命大,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
小洪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哎,小洪,”连长拍拍小洪的肩,“我有个侄女,在我们县医院当护士,人长得蛮漂亮。我嫂子托我从部队里给物色个对象,我观察了很久,觉得你最合适!本来想过几天再告诉你的……”
小洪问:“人家能看上我?”
连长说:“你很优秀呀!再说了,我这个侄女,从小就崇拜军人,最听我这个叔叔的话。”
小洪眼里闪烁着星光。连长狡黠地问:“小洪,如果你俩成了的话,你该称呼我什么?”
小洪红着脸说:“叔叔。”连长说:“不对,是叔丈。”
小洪笑了。连长一鼓作气说:“来!打起精神,先给叔丈捶捶后背揉揉肩。”
……
天终于亮了。连长面色蜡黄,看上去非常虚弱。小洪试着朝前走了几步,却发现非常困难。搜救的直升机终于出现了!小洪激动地挥着手,跳着喊着,可皑皑雪原里,他的声音和身影实在太渺小了。
连长嘴唇青紫,额头冷汗直流。他喘息着说:“小洪,咱分头行动。两个目标,更好。”
小洪点头,他手脚并用拼力朝东走去。过了一会儿,他惊喜地发现,直升机朝着他们越飞越近了。
“连长!”小洪猛一回头,却惊呆了:只见一团熊熊烈火,燃烧、舞动着,在皑皑雪色的背景下,似一只浴火的凤,似一条腾空的龙!——是连长,他把自己的大衣、棉裤、内衣甚至他自己全都点燃了,他把一切交给了火,交给了生还的希望……
第二年,连长家嫂子带着巍巍又来探亲了。嫂子说巍巍想念爸爸,想念爸爸守卫的高原。
小洪陪着嫂子给连长扫墓。巍巍将一个最大的苹果放在爸爸的墓前,他说要让爸爸尝尝家乡的新苹果。
嫂子要回去了。小洪鼓足勇气提起连长的侄女——那个美丽的小护士,嫂子很诧异,她说他们家三代单传,巍巍爷爷只有连长这一个儿子,哪儿来的侄女。
小洪的眼泪瞬间涌上来。他站定,挺胸抬头,对着连长长眠的地方,对着边界哨所,对着茫茫的雪域高原,庄严地行了一个军礼。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