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哑老人(节选)
萧红
孙女——小岚大概是回来了吧,门响了下。秋晨的风洁静得有些空凉,老人没有在意,他的烟管燃着,可是烟纹不再作环形了,他知道这又是风刮开了门。他面向外转,从门口看到了荒凉的街道。
他睡在地板的草帘上,满窗碎纸都在鸣叫,老人好像睡在坟墓里似的,任凭野甸上是春光也好,秋光也好,但他并不在意,抽着他的烟管。
秋凉毁灭着一切,老人的烟管转走出来的烟纹也被秋凉毁灭着。
……
这就是小岚吧,她沿着破落的街走,一边扭着她的肩头,走到门口,她想为什么门开着,——可是她进来了,没有惊疑。
老人的烟管没烟纹走出,也像老人一样的睡了。小岚站在老人的背后,沉思了一刻,好像是在打主意——唤醒祖父呢——还是让他睡着
非常沉重的老人的鼾声停住了,他衰老的灵魂震动了一下。那是门声,门又被风刮开了,他歪起头来望一望,孙女跟着他的眼睛走过来了。
小岚看着爷爷震颤的胡须,她美丽、凄凉的眼笑了,说:“好了些吧?右半身活动得更自由了些吗?”
这话是用眼睛问的,并没有声音。只有她的祖父,别人不会明白或懂得这无声的话。
老人的右臂仍是不大自由,有些痛,他开始寻望小岚的周身。小岚自愧地火热般的心跳了,她只为思索工厂要裁她的事,从街上带回来的包子被忘弃着,冰凉了。
包子交给爷爷:“爷爷,饿了吧?”
其实,她的心一看到包子早已惭愧着,恼恨着,可是不会意想到的,老人就拿着这冰冷的包子已经在笑了。
这时老人的胡须荡动着,包子已经是吞掉了两个。
也许是为着过节,小岚要到街上去倒壶开水来。他知道自家是没有水壶,老人有病,罐子也摆在窗沿,好像是休息,小岚提着罐子去倒水。
窗纸在自然地鸣叫,老人点起他的烟管了。
这是十分难能的事,五个包子却留下一个。小岚把水罐放在老人的身边,老人用烟管点给她。
小岚看着白白的小小的包子,用她凄怆的眼睛,快乐地笑了,又惘然地哭了,她为这个包子伟大的爱,唤起了她内心脆弱得差不多彻底的悲哀。
小岚的哭惊慌地停止。这时老人哑着的嗓子更哑了,头伏在枕上摇摇,或者他的眼泪没有流下来,胡须震荡着,窗纸鸣得更响了。
“岚姐,我来找你。”
一个女孩子,小岚工厂的同伴,进门来,她接着说:
“你不知道工厂要裁你吗?我抢着跑来找你。”
小岚回转头向门口作手势,怕祖父听了这话,平常她知道祖父是听不清的,可是现在她神经质了,她过于神经质了。
老人的眼睛看着什么似的那样自揣着,他只当又是邻家姑娘来同小岚上工去。
使老人生疑的是小岚临行时对他的摇手,为什么她今天不作手势,也不说一句话呢?老人又在自解,也许是工厂太忙。
老人的烟管是点起来的,幽闲的他望着烟纹,也望着空虚的天花板。他一天的工作只有等孙女。孙女走了,再就是他的烟管。
天快黑了,小岚该到回来的时候了。老人觉到饿,可是只得等着。
一夜在思量,第二个早晨,哑老人的烟管不间断地燃着,望望门口。听听风声,都好像他孙女回来的声音。秋风竟忍心欺骗哑老人,不把孙女带给他。
又燃着了烟管,望着天花板,他咳嗽着。这咳嗽声经过空冷的地板,就像一块铜掷到冰山上一样,响出透亮而凌寒的声来。当老人一想到孙女为了工厂忙,虽然他是怎样的饿,也就耐心地望着烟纹在等。
窗纸也像同情老人似的,耐心地鸣着。
小岚死了,遭了女工头的毒打而死,老人却不知道他的希望已经断了路。
依旧是破落的家屋,地板有洞,窗户用麻袋或是破衣塞堵着,有阴风在屋里飘走。终年没有阳光,终年黑灰着,哑老人就在这洞中过他残老的生活。
屋子和从前一样破落,阴沉的老人也和从前一样吸着他的烟管。可是老人他只剩烟管了,他更孤独了。
从草帘下取出一张照片来,不敢看似的他哭了,他绝望地哭,把躯体偎作个绝望的一团。
当窗纸不作鸣的时候,他又在抽烟。
在他模糊中,烟火坠到草帘上,火烧到胡须时,他还没有觉察。
他的孙女死了,他又哑,又聋,又患病,无处不是充满给火烧死的条件。就这样子,窗纸不作鸣声,老人滚着,他的胡须在烟里飞着白白的。
1933年8月27日
文本二:
还有一个,什么名字记不起了,她熬不住这种生活,用了许多工夫,在上午的十五分钟休息时间里面,偷偷地托一个在补习学校念书的外头工人写了一封给她父母的家信,邮票大概是那位同情她的女工捐助的了。一个月没有回信,她在焦灼,她在希望,也许,她的父亲会到上海来接她回去,可是,回信是捏在老板的手里了。散工回来的时候,老板和两个打杂的站在门口,横肉脸上在发火了,一把扭住她的头发,踢,打,掷,和爆发一般的听不清的嚷骂:
“死娼妓,你倒有本领,打断我的家乡路!”
“猪猡,一天三餐将你喂昏了!”
“揍死你,给大家做个榜样!”
“信谁给你写的?讲,讲!”
血和惨叫使整个工房的人都怔住了,大家都在发抖,这好像真是一个榜样。打倦了之后,再在老板娘的亭子楼里吊了一晚。这一晚,整屋子除了快要断气的呻吟一般的呼喊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屏着气,睁着眼,百千个奴隶在黑夜中叹息她们的命运。
(节选自《包身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