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嫂
王宗元
在柴达木盆地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大会上,我认识了一位名叫李婉丽的上海姑娘。她是代表一个女子勘探组出席这次会议的——她们在唐古拉山区经历了极艰苦的七天七夜,出色地完成了一个大矿区的初探工作。
“你现在蛮像个高原人了,”我说,“南方来的女孩子们,刚来很不习惯吧?”
“嗳唷,你问这个吗?”她活泼地挑起了右眉,“怎么说呢?给你说说高原给我的第一课吧!”
她就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一天的傍晚,一辆货车驾驶室里坐着一个刚毕业的十七岁的姑娘,那就是我。自从噶尔穆上了车,我就觉得浑身发冷,许多关节作疼。想起人们传说的“高山病”,我心里有点怕,照这样疼下去,可怎么工作呢?
司机小刘说:“晚上赶到昆仑山口,”大约我的面色很难看,他又补充道,“不远,一百多公里!”
刚搭车的时候,小刘听说我是地质学校毕业的,自愿到高原工作,对我非常热情,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了一串高原探宝的故事。
可我身上难受,实在没精神多说话。记得最难受时,我问过这样一句话:“刘同志,在那个什么山口,会不会有回去的车?”
他扭头看了看我,冷冰冰地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汽车站长!”过了一会,他又嘟嘟囔囔:“哼,还不如昆仑山上的一棵草!”
当时我没听清他说什么草,只盘算着:是坚持往前走?还是真的返回呢?不知过了多久,猛听得小刘说:“喂,下车吧!”
我提着挂包迈出车门,腿一软,差点碰在车厢上,小刘赶紧伸手把我扶住了。在明亮的月光下,对面有一排小窑洞,两三只窗口闪出灯光。我迷迷糊糊地跟着小刘走到一个灯光明亮的地方,一掀门帘,就有一股热气扑上身来。
小刘说:“惠嫂,给你引来一位女同志!”
隐约看见一个身材壮健的女人走过来。“哟,真的,哪里来的这么个俊闺女?不舒服,先在我这躺一会吧!”说着像一阵风似的,扶我躺下去。
我忽然想起来的路上,有人说一个普通农村妇女,在远离人烟的高山上经营了一个“司机之家”,使长途跋涉的人们得到无限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过来,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你就在我这里睡吧,陪我说说话,老惠不在,领着勘察队找煤油去了!”惠嫂一面铺着炕,一面这样说。
“现在好些吗?”
我点点头说:“好多啦!”
“就是这么回事,撑两天就过去了。”惠嫂把下巴搁在枕头上,开始了她的讲述。“我刚来的时候,说起来笑死人!一下汽车我就哭了:这里成年八辈子穿棉袄,不长五谷,连棵树都瞧不见!老惠慢腾腾地说:‘眼下不好,咱们不会建设么!’我说。‘呸!等你这地方建设好,老娘的腿巴骨能当打锣捶了!’他生了气,骂我‘你还不如昆仑山上的一棵草!’”
“什么草?”我突然记起小刘的话。
惠嫂说:“他骂我:‘不如昆仑山上的一棵草’。啊!这是这块地方最厉害的一句骂人话了,你也听见过吗?”
我连忙摇了摇头,脸“刷”一下红到了脖根。“惠嫂,这棵草到底是怎么回事?”“去年,我那老头子修青藏公路,得了坏血病,带七个病号来这昆仑山休养。那会,这里是个转运站,只有两顶帐篷,许多人都想家了。他是个领导,想家也不能说啊,就自己到山坡上转,看见了这棵草。昆仑山上暖和的日子有数几天,你看这草,地面刚一解冻,它就急急忙忙钻出来,连叶子也顾不得长,就抽苔,蹿个三寸四寸,赶快开花、结籽,等到下第一次霜,它倒已经胜利地完成任务了。老惠在草跟前发狠地说:‘你不过是一棵柔弱的草,你还能在高原上扎下根,开花结籽。我堂堂的共产党员,难道不如你!’后来他就拔下这棵草,像捧着宝贝似的回到帐篷里,跟大伙开了个会,大家都像发誓似的说:‘不信我们不如这棵草,老惠。你把它挂在咱们头顶!’这些人硬凭着狠心把窑洞修成了,从此就留下了这句话……”
我听着,紧咬着牙齿,心里非常激动,问惠嫂:“那你就留下来了?”
“是啊,就这么留下了。姑娘,这公路上,最辛苦的就算司机了!好几回我见他们来,衣服外头一层冰盔冰甲,一走路冰碴乱响。我由不得赶快给他们找衣更换,赶快给他们做口热汤热水的。真是些钢捶铁打的小伙子们呀!”惠嫂看了看钟,吃惊地说:“嘿,看我这絮叨劲儿,都忘了你是病人!”
“好嫂子,你再给我说一说!”
“算啦,话还说得完?明天你还要走路呢!”惠嫂坐起来,给我披了披被子。这一夜,我想得很多很多。
想着想着,听见鸡叫了。我赶紧坐起来穿衣服,一看惠嫂不见了,大约是在我迷糊的时候出门了,我提着挂包走到院里,看见小刘在发动车。
“你来做什么?”小刘冷冰冰地问。
“走呀,我要到前面去!”
“算啦,你就在这住下吧,有顺车把你带回去!”
“这是什么话,我还不如昆仑山上的一棵草?”我有些生气地提高声音说。小刘听见这话一怔,用眼睛盯住我看了半天,渐渐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笑容,伸手打开车门……
这件事,在李婉丽头脑中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所以她一口气对我讲了两三个钟点。
“那么,现在惠嫂还在那里吗?”我问。
“在啊,我来来往往总要在那里住一夜。有些新来的同志们,我总喜欢引他们到那里,听一听高原第一课。”
我说:“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开头,现在,讲一讲你自己的事吧!”“嗳唷,我自己有什么好讲?”这位上海姑娘脸红了,“我们的事情非常简单,材料上不是都写有么!”
1960年(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