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
袁方华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哎?几十几道湾上有几十几只船哎?几十几只船上有几十几根杆哎?几十几个艄公哟嗬来把船儿扳?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哎!九十九道湾上有九十九只船哎!九十九只船上有九十九根杆哎!九十九个艄公哟嗬来把船儿扳……
爷爷豁齿漏风的歌声里,我都忘了这是第几次给小夏说起这件事了:爷爷从不离身的念念丢了。
丢了念念的爷爷就像丢了魂儿。
爷爷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他时常忘了嘴里噙着的烟袋锅子,又去翻箱倒柜地寻找。因此,奶奶无数次骂爷爷骑驴找驴。
念念是真找不到了。爷爷说,念念也可能掉到黄河里去了。但他还是不肯放弃寻找念念。
年老体衰的爷爷就像他的老木船。爷爷的牙齿掉了几颗,说话唱歌都不兜风,可爷爷还是喜欢那首唱了一辈子的《船夫调》。①爷爷的歌声苍凉厚重,就像他撒出去的网。
我身后是浊浪滔滔的黄河,爷爷的老木船还拴在老树桩上。扶老携幼的芦苇们在夕阳里跳跃、喧哗,羽白色的芦苇穗子此刻锋芒毕露,割裂了洒落下来的蔷薇色夕光。几只“打鱼郎子”羽毛亮白,“噗噜噜”从芦苇深处起飞,拢了细长的腿杆,在浅黛色的天空盘旋几遭,最终消失不见。我又听到了爷爷划动木桨的声音,桨声欸乃。小夏在手机里说:我过几天就回,你一定要照顾好爷爷奶奶。
爷爷丢失的念念竟然是一块老旧的怀表。爷爷一辈子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居然还给一块老怀表起了一个如此矫情的名字。这肯定是一块有故事的怀表。念念,念念,爷爷究竟寄托了什么样的感情呢?
小夏回来后,我说给小夏听,小夏极不厚道地笑。爷爷抬起骨节突出、嶙峋的老迈之手在小夏脑壳上凿了一记。
爷爷从不离身的有两样东西:烟袋锅子和那块叫念念的老怀表。爷爷红色玛瑙嘴儿的烟袋锅子从不离口,每天都被他抽得火星子四溅,而那块老怀表就很少有人见过了,包括爸爸、妈妈,包括小夏。
爷爷就像魔怔了一样,越找不到越要去找,他恨不得把黄河水抽干了去搜寻。只有我知道,念念是爷爷的魂儿。失了魂儿的人会生病的。爷爷病倒了。病倒了的爷爷还是对念念念念不忘。爷爷不肯去医院,爸爸和妈妈也回来了,他们同样束手无策。他们躲开爷爷奶奶,悄声商量爷爷的后事。
小夏从旧市场掏到一块老旧的怀表,老旧的怀表依然“咔咔”有声地走着。我懂小夏的心思,接过怀表放到耳边听听,摇摇头:小夏,你这冒牌货骗不了爷爷。
冒牌货果然没能骗了爷爷。爷爷一扬手,从窗子扔到院子里的老枣树上,冒牌货闪亮的金属表链挂在暗香浮动的枣树枝头,依然行走的“咔咔”有声。
昏迷多日的爷爷突然睁开眼睛,他要去黄河边看他的老木船。
黄河依然浊浪滔滔。②年轻的芦苇们在风里吟唱,跳跃。爷爷和他的老木船一样老迈,沧桑。爷爷还唱《船夫调》,爷爷的歌声依然像他的网,撒出去,就再也收不回的网。爷爷的歌声低下去,低下去,后来,变成了爷爷的呢喃,更像爷爷的召唤。
爷爷还是给我们讲起念念的故事。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
那是七十年前的盛夏之夜。县里的联络员老赵领着一男一女找到爷爷,男人戴着厚厚的眼镜,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婴儿。
老赵告诉爷爷,这是省里来的两位首长,他们要连夜渡黄河。爷爷是方圆百里拔尖儿的使船好手,当时还年轻的爷爷倒吸一口气:③进入汛期的黄河就像一条恶龙,浊浪滔天 , 山头一样的浪头,只消一个,就让人见了阎王。何况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爷爷知道,他们渡过黄河是去找八路军大部队哩,爷爷决定拼死也要将他们渡过黄河。
过了黄河的两人思虑再三,决定将还在襁褓里的婴儿托付给爷爷。男人临行前把还带着体温的怀表送给了爷爷。
爷爷奶奶从此再也没有生养。
爸爸一个头磕在地上:爹啊!
多年以前,那个戴着厚厚眼镜的男人来过一次,但他并没有带走爸爸,爸爸依然还是爷爷唯一的儿子。
爷爷将手掌拢成喇叭状对着黄河呼唤:念念——
小夏也和爸爸一样,跪在黄河岸边,手掌拢成喇叭状对着黄河呼唤:念念——
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水瞬间静滞,只听“哗啦”一声响,一块巨大的怀表突然透水而出,暗哑色的表盘水痕淋漓。
爷爷、爸爸、小夏一起惊呼:念念——
哎———
我轻叹着应了一声,纵身一跃,隐入怀表中消失不见。怀表逐渐缩小,直至恢复原状,回到爷爷手中,④爷爷的泪,浊如黄河滔滔之水的泪滴落。“咔咔”有声的跳动声中,我透过爷爷的泪,分明看到几只羽毛亮白的“打鱼郎子”从芦苇深处“噗噜噜”起飞,拢了细长的腿杆,在浅黛色的天空盘旋了几遭,最终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