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当中成长
李晓晨
我终究能承担起一个家庭的重量,这一切发生得缓慢却坚定不移,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
几乎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身处摩肩接踵的医院里,周围菜市场一般熙熙攘攘,队伍绵延几十米一直排到大门口。从门口望出去,大朵大朵的白玉兰正在庭院中怒放,它们盛开得如此热烈,给这嘈杂拥挤的地方带来难得的光亮。正午时分,玉兰树下挤满了看花的人,阳光热烈、慷慨地洒落在人群里,我从他们中间穿过。一些人站着,一些人坐在轮椅上,或是躺着——他们不知道,此时此刻,我是多么一往无前又多么焦虑无措。
今年4月,母亲第一次来北京小住,其中,二十多天是住在医院里。几个月前,我和她都未曾想到,春节假期后竟然以这样的方式重聚。开头就是一连串的检查:抽血、CT、核磁、超声、心电图……起初,母亲保持着一以贯之的刚强,那种属于“母亲”的独当一面,努力吞咽下含有各种营养的饭菜,克服腿脚的软弱坚持运动,详细回答医生护士的询问,从一只羊数到上千只再数回来,只为了获得五六个小时的睡眠。不过,随着手术的日益临近,一切迅速发生了改变。她从白天到黑夜都躺在床上,不肯动弹,不想看见医生、护士、病友,也不想看见自己,只有在我来医院时才有几分活力,能勉强在走廊里溜达几圈。一种力量正从她的身体里抽离。而我,则似乎在瞬间获得了某种力量,逐渐变得沉稳、坚强,仿佛有了山川大河的模样。
对所有住在医院的人来说,时间显得严格而漫长,二十四小时共计一千四百四十分钟,每个刻度都包涵确定的指向。清早6点,护士走进来测量体温血压。7点,医生们开始查房。我会在他们走到六十床时,恰到好处地提出个把问题,然后小心翼翼地记在手机备忘录里——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可不问又觉得不踏实。等到9点,几个黄色白色的药袋就挂满了输液架。
我抬起头仔细辨认上面的字,猜测它们如何进入人体发挥神奇的作用。恍惚中,好像回到了儿时发高烧的那个夏日,小小的我躺在病床上哭哭啼啼,母亲用凉毛巾一遍遍擦拭我的额头,瞅准时机灌下杯甜甜的蜂蜜水。
这一次,换我揽过她的肩头,跟在医生身后飞奔到手术室门口。手术床像长脚一样跑得飞快,生怕让人追上。等再见到母亲,已经是四个多小时以后。“听见我喊‘妈妈加油’了吗?”我问。“当然听见了。”她说,“我也冲你喊了句‘加油’呢。”这句话我没听见,那会儿早就哭得有些慌乱,然后站在手术室门外想象着无数个画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手术室最外层大门洞开,偶尔走出来一两名医生,飞快地推出盖着同样绿色被单的患者。我想走到椅子那里坐会儿,两条腿却像生根一样没法动弹。又有医生出来巡视一番,喊出几个名字。等在门外的人们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既渴望得到消息,却又害怕这消息和自己有关。我也同样害怕,但又告诉自己必须扛住。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得不走向生活的前台,长出一副看起来很坚硬的钢铁铠甲?
十三年前,我硕士毕业后一心一意要来北京工作。彼时,我不知道自己将遇到谁,也不知道将解答什么样的人生课题。在没和生活劈面相逢的时候,我拥有无所畏惧的勇气。而这勇气在十几年间让我一点点改变,终于可以假装若无其事地站在手术室门外。
母亲看着我,在这个城市,她的眼睛里只有我的影子。
我无师自通地开始安排母亲的生活,一日三餐,衣食起居。其实也不难,这十几年怎么过,眼下的日子还是怎么过。柴米油盐,谁又生来懂这些?几十年来,母亲就从一个曾经烧糊了锅底的女孩,变成可以为别人遮风挡雨的人。父母注定慢慢衰老,我们相处的时间有限,这是一件无法改变的事情。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终究能承担起一个家庭的重量,这一切发生得缓慢却坚定不移,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
“你有想到过女儿这么靠得住吗?”有人问母亲。“怎么能想到呢?”她说,“过年的时候,她还是个赖床到中午、等我做好饭端到桌子前的丫头啊。”
(选自2024年5月3日《人民日报》,有删改)
我也同样害怕,但又告诉自己必须扛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