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沈从文
我很无聊地在船上过了四十天。忽然船已到了辰州关,十年来的税关还是现样子。就是坐在那高岸石栏杆上的兵士,也仍然还是在那里很悠闲地唱着军歌。①这使我欢喜极了。
我想上岸去,因为离这地方太久了。我要找我那些熟悉的旧地方,就向税关衙门那大路上走去。走到了近城的地方,我望到一个卖铁器的铺子,②我想起了旧事,觉得有进里面看看的必要,就进了那铁器铺的门。
这一家铺子里各处仍然是各样铁器、耕田的零件、船上的零件、钓鱼钩、小刀、锤、钻以及那些钢镖。那老掌柜一头的白发,低了头在用炉整理一个钢镖。这就是我所想见的老人,而且这钢镖,也就是我往年想成为一武士时日不离身的钢镖。我不作声望望这一个屋子里的一切,感到特别熟悉。那老人,把头一抬,见到有人了,用着那洪大吓人的声音说道:“要什么?”
“嗨,你不认识我了,大伯!”
他奇怪了。望了望我的身上,好像实在想不起我是谁了。
我就坐到一个大铁墩上了。这人还是在记忆中数着他所认识的人,然而时间太久,近十年的事,他实在想不起我是谁了。我见到他失望了,我说:“我来买镖,多少钱一支。我学打镖。”
我说的话完全是旧话。这话是他当年传给我的,但记到这名词,这时有用处了。他听到我这话,闭了一会眼,忽然一睁,样子变了。
“嗨,”他笑了。他年青了。我居然被他认识了。“你是小副爷,你是小副爷。”烟来了,茶来了,瓜子来了。他仍然这样亲热地把我款待。他对我目不转睛地望,使我感到小小的拘束。这独身的老人,他想不到我还来这里望他,所以这时一见到我,快乐得成小孩子了。
坐下后我们互相用着那仿佛家人的亲密招呼。
“才到吗?”
“船才到关上,因为想起你,所以先上岸了。”
“你呀,从什么地方来?”
“来得远了,从京里来!”
“从京里来,是在冯玉祥手下吗?”
“不是。”
“吴佩孚吗?”
“不是。”
“……”他只用眼睛望我,似乎不相信我还能答出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我就说:“不是军队。”
这老人除了知道这些名字,大致还知道孙文、贺龙、张飞,以及厘局、共产党、财政部。他以为一个人做事总就是为这些人当差,到这些地方拿钱,所以我说不是在这些人部下时,他就很聪明地转了方向,问我是不是到京里财政部做事。我仍然说不是,他就有点惊讶了。
我说:“我不到军队里了。”
“不到军队也不到部里吗?”
“也不到。”
“你是做局长了。”
“我不做官,人不中用,他们全做官了,我是一样事也不做的。”
他在心上忖度了一下,把我这话玩味一阵,又把我身上的衣服看看,忽有所悟似的点着那大头颅。
“不要紧,不要紧。”他就把身子就近了一点,然后他把声音放低,“小副爷,这里前一阵很杀了几个!全是年纪轻轻的,还有两个女的,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五岁。”
“做什么事?”
“嗨……”他就笑,好像笑我装不懂,而早已为他看透那种样子。我实在还莫名其妙。我想,难道沿河不清静,有年青人被土匪杀死的事吗?
我不作声了,很纳闷。
他轻言细语地说:“小副爷,小心一点,你到街上走恐怕有人要……我知道你是……”这才真是怪事情。我愕然了。我还不曾注意到他“知道我是……”那句话。
“怎么样?地方有变动吗?”
“我告诉你,他们捉到就杀!”
“为什么?”
“说你们也杀人放火。”
“什么人说的?”
“都是那么说。他们说……你不就是共产党吗?”
我明白他所以低声劝我的意思了。他一番好心地来告诉我杀人的事,我明白了这好意以后一笑。他见我一笑还以为话已说穿不必遮掩了,他说:“要小心一点才行。”
“我什么也不是,明白了吗?”
这人睁大了眼睛对我望,因为他说话的声音极轻,③而我说的话却像有意把声音加重,他为我这不忌惮的气概所慑,一句话也不说了。
我想起为什么我竟会被他疑心为共产党,知道这地方的情形是怎样了,我就觉得有点寒心。我问他这地方的军队是谁驻防,他告诉我是一个姓曾的旅长。我问他这旅长名字他不知道,要我到街上去看看告示,这铺子外面就正有贴告示处,我就走出去看了一会,结果仍然还是只知道旅长姓曾。进来后我就问他为什么会疑心我是共产党,他答复不出,大致这样穿着的人可以当共产党杀,是中国各处地方很普遍的事,这老年人也很看了几回,所以就为我担起心来了。
我从他口中知道了许多事情,我才明白街上一切虽仍如昔日,老人的铺子也仍然还存在,但有许多地方这时代真是大变了。
最后我与这老年人离开了。④我拿了一支尖端涂有金漆美丽夺目的钢镖作为纪念,这老人一个钱不肯接受,我只得道谢了。出了那店铺,我仍然到我从前所熟悉的街上闲踱,不知不觉就走到岸边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