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
沐子
纷乱的细雨中,坚果回到了小城。准确地说是回到了父母身边。
出租车在杏林巷口停下了,坚果只身走进狭窄的小巷。巷子两旁人家的枇杷从石墙上探出头来,滚圆、金黄、馋人,伸手即可摘到,这跟少年时的印象并无两样。
进了自家小院,坚果看见父亲站在凳子上整理葡萄架,母亲站在一旁打下手。
母亲看见坚果,一愣,睁大眼:“果儿回来了!”
母亲又伸长脖子往他身后张望:“栖霞和豆豆没回来?”
“栖霞要上班,豆豆马上要中考,功课忙。”
“果儿,工厂里不忙?”父亲知道十年前,儿子从国企辞职,自主创业,办了个光学仪表厂。
“工厂倒闭了。”他望着白茫茫的雨帘,心里叹口气。
坚果回家时正值梅雨季节,回家半个月了,他足不出户,天天坐在屋檐下看雨。雨丝飘忽,细细密密,眼前朦胧一片。
父亲劝他重新找份工作,他只说:“上山容易下山难。”
转眼,雨季终于过去,初夏来临了。
某个傍晚,坚果回家后第一次走出了小院,他想去城外的小溪边转转。
溪边还是记忆中的老样子。野草蓬乱,溪流酣睡着,身上没一丝波纹,水鸟的投影清晰可见。坚果沿着小溪走了很久,突然从灌木缝隙中望见有人在钓鱼,他便信步上前去。
钓鱼人听见响动,扭头,看来人一阵,惊呼:“坚果,是你啊!几十年没见,胡子满脸了。”
坚果眯瞪着眼,搓着手,他不认识眼前的这位钓鱼人。
“我是丁瓮呀,和你初中同学。”
坚果晃晃头,方才想起:“丁瓮,好多年没见面了!”
“是呀,初中毕业后就没见过。”
丁瓮忽然转过身,挥动鱼竿,一条鱼儿上钩了,在空中蹦跳着。
多年不见,坚果不知说点什么好,沉默半晌,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在别墅区做保安。”
“一家人生活还好吧?”
“儿子十三岁了,在上学。妻子在家带孩子。小城周边有荒地,妻子种点菜。我晚上出来钓几条鱼。一日三餐荤素都有了,生活蛮好的。”丁瓮咂着嘴巴,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坚果“哦”了一声,抬头看溪流,溪水平展展,没有一丝响动。坚果心想:生活要是如溪水这般宁静多好。
当晚分别时,丁瓮对坚果说:“我还住在九曲巷五十四号,周六晚上到家里来喝酒啊,一定来啊!”
周六傍晚,坚果寻到了九曲巷五十四号,狭窄巷子里两间木板墙的矮房子。墙板霉变发黑,布满裂缝。
丁瓮见到坚果,忙扭头朝里屋喊:“翠儿,我老同学来啦。”
一个中年女人从里屋出来,满眼笑意:“给妈喂好饭后,我就做夜饭。”
丁瓮对坚果说:“我妈有病,长期卧床。”
坚果扭头四顾:“你儿子呢?”
丁瓮说:“儿子周六周日在他姨妈家,晚饭后才送回来。”
俩人说话间,丁瓮妻子已做好晚饭。菜蛮丰盛:番茄炒蛋,清炒刀豆,蒸泥鳅干,鲫鱼豆腐汤。
丁瓮指着桌上的菜说:“泥鳅是稻田沟里捉的,鲫鱼是溪里钓的,蔬菜是老婆种的,蛋是家里养的母鸡下的。”
饭桌上,夫妻俩边斗嘴,边往对方碗里夹菜,边呵呵笑。坚果见了,心中生出一丝感慨。他眼前浮现出妻子的脸,企业倒闭后,那张脸再也没有过笑容。
饭后,丁瓮跑到里屋,拿出个大本子,对坚果说:“这是我儿子的画。”
他翻开本子看,前面几页画的是天空、河流、树林,虽然画得都不错,但并不出众。翻到中间,一幅向日葵让坚果心一惊,脊背一直,呆了眼看画。青草地上,十多株饱满的向日葵迎着太阳奔跑,花瓣吐出金黄的火焰,画面充满了律动感。
“老同学,怎么样?画得好吗?”
坚果呆眼看画,顾不上说话,只连连点头。
丁瓮妻子跑过来:“全班数我儿子画得最好。”
“我说过,我儿子是绘画天才。”
坚果望着眼前这对夫妻,心里一热,默默地想:这家子生活虽然艰难,但儿子有出息,希望就在。
坚果正想着,抬头见一女子领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进了家门。
丁瓮妻子忙跑过去:“宝贝回来了。”
只见男孩迷瞪着眼,晃晃头,抿着嘴唇不吭声。
丁瓮忙上前,弯腰抚摸男孩的头:“儿子,今天画画了吗?画的什么?”
男孩眼光呆滞,嘴巴吐出几个单词:“草,草地。”
丁瓮把男孩拉到坚果跟前:“儿子,快喊叔叔。”
坚果忙伸手握住男孩的手。男孩却扭转头望墙壁。望了一阵,突然挣脱了坚果的手,低头跑到里屋去了。
丁瓮讪讪地对坚果说孩子怕生,让他别介意,坚果连忙摆摆手。
“天不早了,我送你出门吧。”丁瓮说。
路上,与一整天的热情相比,丁瓮显得很沉默。半晌,丁瓮才开口:“孩子三岁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医生说现在不叫自闭症了,叫孤独症。”
小巷弯弯曲曲,灯光惨白。坚果觉得这条路显得特别黯淡、曲折、漫长。
“以前我和他妈妈都忙着打工,以后,我们多陪陪他,也许他就不会这么孤独了吧。”丁瓮回过头对坚果咧嘴笑了一下。
转日清晨,天色刚发白,坚果就辞别父母,离开小城,回到哈尔滨重新创业。
坚果后来常常想起那天夜晚的情景。走出弯弯曲曲的小巷,面前是宽阔的大街。街上灯光灼眼,恍如白昼。坚果和丁瓮在巷口握手告别。
丁瓮说:“沿着这条大街笔直走,就到你家了。”
坚果转身没走几步,丁瓮又跑过来,握住坚果的手。丁瓮的手粗糙有劲,握得坚果直咧嘴,他迫切地问:“我儿子的向日葵画得真好,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