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老树
冯至
我们搬到这里来时,所遇见的第一个人是一个放牛的老人。他坐在门前的一块石墩上,两眼模糊,望着一条水牛在山坡上吃草。他好比一棵折断了的老树,树枝树叶,不知在多少年前被暴风雨折去了,化为泥土,只剩下这根秃树干,没有感觉地蹲在那里,在继续受着风雨的折磨;从远方望去,不知是一堆土,还是一块石,绝不会使人想到,它从前也曾生过嫩绿的枝叶。他步履所到的地方,只限于四周围的山坡,好像这山林外并没有世界;他掺杂在林场里的鸡、犬、马、牛的中间,早已失却人的骄傲和夸张。
水牛庞大的身躯,缓缓地在草地上走着,像是古代的生物;原始的力还存留在它的身上。把它交在这个老人的手里,是十分和谐的。山坡上,树林间,老人无言,水牛也没有声音,蹒蹒跚跚,是一幅忧郁的画图。因为他们同样有一个忘却的久远在过去,同样拖着一个迟钝在这灵巧的时代。
老人的生活从未有过变动。若有,就算是水牛生小牛的那一天了。他每天放牛回来,有时附带着抱回一束柴,这天,却和看山的少年共同抱着一只小牛进来了。他的面貌仍然是那样呆滞,但是举动里略微露出来了几分敏捷。他把小牛放在棚外,在很短的时间内把那许久不曾打扫过的牛棚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上焦黄的干草,把小牛放在干草上。他不说话,但这番工作无形中泄露出一些他久已消逝的过去。他把小牛安插好了不久,在山坡上生过小牛的老牛也蹒蹒跚跚地走回来了。此后老牛的身后又多了一只小牛。他呢,经过一番所谓兴奋后,好像眼前并没有增加了什么。
一天下午,老牛不知为什么忽然不爱走动了。老人举起鞭子,它略微走几步,又停住了。他在它面前堆些青草,它只嗅一嗅,并不吃。旁的工人都说牛是病了,到处找万金油,他却一人坐在一边,把上衣脱下来晒太阳。他露不出一点慌张的神色,这类的事他似乎已经经验过好几次,反正老牛死了还有小牛。两盒万金油给牛舔下去后,牛显出来一度的活泼,随后更没有精神了。山上的人赶快趁着它未死的时候把它抬到山下的村庄里去。老人目送几个人想尽方法把这病牛牵走,并不带一点悲伤。他抽完了一袋烟,又赶着小牛出去了,他看这小牛和未生小牛以前的那只老牛一样。因为他自从开始放牛以来,已经更换过好几只牛,但在他看来,仿佛从头到了,只是一只,并无所谓更换。
可是这老人面前的不变终于起了变化。今年初夏的雨水分外少,一天上午,连云也没有了,太阳照焦一切,这是在昆明少有的热天气。老人和平素一样,吃完午饭,就赶着牛出去了。大家正在热得疲惫,尽在想着午睡的时候,转瞬间烟云布遍天空,大雨如注。雨,继续了三个钟头。人人都随着宇宙缓了一口气,尽在雨声里乱谈乱讲,却没有一个人想起外边的大雨里还有两个生命。
雨止了,院子里明亮起来,被雨阻住的鸟儿渐渐离开它们避雨的地方飞回巢里去,这时那老人也牵着小牛回来了。人和牛都是一样湿淋淋的,神情沮丧,好像飓风掠过的海滨的渔村,全身都是零乱。老人把牛放在雨后的阳光里,自己走到厨房里去烘干他那只有一身的衣裤。人们乱忙忙的,仍然是没有人理会他们。等到老人把衣服烘干再走出来时,小牛伏在地上已经不能动转。这只有几个月的小生命,担不起这次宇宙的暴力,被骤雨激死了。
当晚工人们在林边掘了一个坑,把小牛埋在里边。埋葬后,老人还在漆黑的夜色里坑旁边坐了许久。最后,一步步地挪回来。第二天,我看见他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手里仍然拿着放牛的鞭子,但是没有牛了。他好像变成一个盲人,眼前尽管是无边的绿色,对于他也许是一片白茫茫吧。几十年的岁月,没有一天没有水牛,他都实实在在地度过了,今天他却有如一个钟面上没有指针。
老牛病死,小牛淋死,主人有些凄然。考虑结果,暂时不买新牛,山上种菜不多,耕地时可以到附近佃户家里去借。所成问题的,是这老人如何安插。他现在什么事也不能做了,主人经过长时的踌躇,又感念他在这里工作了几十年,只好给他一些养老费,送他回家去。
家?不但旁人听了有些惊愕,就是老人自己也会觉得惊奇。他在这里有几十年,像是生了根。至于家,早已变成一个遥远、生疏、再也难以想象的处所了。他再也没有勇气去到那生疏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孙儿孙媳,但是他久已记不得他们是什么面貌,什么声音,什么样的人。人们叫他走,说是回家,在他看来,好比一个远征。他这样大的年纪,哪里当得起一个远征呢。他一天挪过一天,怎样催他,他也不动,事实上他也不知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去。最后主人派了两个工人,替他夹着那条仅有的破被送他——他在后边没精打采,像个小孩子学步一般,一步一颠地离开了这座山,和这山上的鸡、犬、木、石……
又过了几天,门外的狗在叫,门前呆呆地站着一个年轻的农夫,他说:“祖父回到家里,不知为什么,也不说,也不笑,夜里也不睡,只是睁着眼坐着,——前晚糊里糊涂地死去了。”这如同一棵老树,被移植到另外一个地带,水土不宜,死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