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
陈彦
“哎,米兰,我问你,离开宁州,当时你就真那么情愿吗?”
米兰慢慢品下一口红酒说:“说心里话,很难过。对那个结婚对象,当时也不是太满意。那时,宁州县城追求我的有好几个,但我就是想离开。也必须离开,离开我最喜欢的事业。因为太伤心了。活得那么累,那么艰难,何苦呢?走了很长时间我还在想,唱戏到底是什么职业呢?让人这样想朝台中间站?不站,好像活不下去了一样。在美国很长时间,我还做梦在宁州演戏。梦见你胡彩香给我胖大海里下了药,让我站到台中间,连一句都唱不出来。观众把臭鞋都扔到我脸上了。”
胡彩香一拳头砸过去说:“哎,米兰,凭良心说,我胡彩香是这样的人吗?跟你争角色是事实,背后嚼过你的舌根子也是事实,可我能给你水里下毒吗?我有那么坏吗?你说,你说,你说!”胡彩香说着,还用手去胳肢她的腋下。
她们十一二岁就到剧团学戏,一直滚打在一起,相互间最严重的惩罚,就是集体胳肢那个最捣蛋的人,非让她笑死过去不行。
米兰是真的笑得泪流满面了,她说:“彩香彩香,快饶了我,那就是梦,打死我都不相信,你会给我下毒的。你就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饶了师妹,快饶了师妹吧。”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想到,你把师姐想得这坏的。我偏不饶你,看把你笑不死。
两人硬是玩得扭打在一起,完全成孩子的嬉戏打闹了。
在旁的忆秦娥不仅笑得满眼是泪,而且也感动得满眼是泪。师姐师妹当初的那点龃,在跳出了年龄充满童稚、童趣的一阵相互胳肢中,无影无踪了。
忆秦娥可惜着自己没有这样的童年。她十一岁进剧团,十二岁多一点,就被弄到伙房烧火去了。她喜欢看其他孩子的嬉戏打闹,喜欢看她们相互胳肢。可都不胳肢她,也不准她胳肢人。都说她身上有一股饭菜味儿,凑近了太难闻。
这天晚上,米兰也讲出了她心里的不快。她说,看了茶社的演出,觉得心里堵得慌。
胡彩香问为啥。
她说:“我们从十一二岁起,就把生命献给了这行事业,难道结果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出、来回报吗?我从小向往的主角,就是在舞台上,剧情呼之欲出的时候,锣鼓音乐一齐响动然后出场、亮相。当然,那是样板戏的做派。可舞台上的任何严肃演出,一定是要让主角尊出场、尊严表演、尊严谢幕的。观众面对真正的艺术,真正的艺术家,一定是要满怀谦卑、满恭敬,甚至是要高山仰止的。怎么能是这样居高临下的狎玩态度呢?秦娥,你付出了那么多生代价,用十几年的奋斗,唱得这样撼人心魄、精彩绝伦,难道就是为了赢得这些人,一晚上几千条施舍给你的红绸子吗?”
忆秦娥的嘴微张着,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胡彩香说:“米兰,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你有钱了,日子过好了,可我们要讨生活,你知道不?得生活。秦娥还有一个有病的儿子,得看病。一大家子人都来西京了,也指靠她唱戏过活呢。”
米兰又问了问她儿子的情况,就没话了。
这时,天边已露出鱼肚白了。
酒店不远处的城墙上,突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秦腔板胡声。随后,又有了秦腔黑头的“吼破撒(头)”声:
呼唤一声绑帐外,
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某单人独马把唐营踹,
只杀的儿郎痛悲哀。
……
“西京到处都在唱秦腔,难道都没有正式舞台演出了吗?”米兰问。
“有,但很少。”
“最近有没有,我想看一场舞台正式演出。就看秦娥你的。”
忆秦娥说:“倒是有一场。是外国人来看,说是外事上选出访节目呢。”
“演的什么?”
“《打焦赞》《盗草》,还有《鬼怨》《杀生》。都是我的戏。”
“好,我一定要看。”
随后,米兰就专程看了忆秦娥的舞台演出。
那天是胡彩香陪着看的。事后胡彩香告诉忆秦娥说:“你可是把米兰给征服了。她在看几折戏的整个过程,都激动得不行,手在抖,嘴唇也在抖,一个劲地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优秀啊!天哪,秦娥的功夫怎么这么好!天哪!今天还有这么好的武旦吗?天哪!看看孩子的做功、唱功,天哪!看看孩子的扮相……彩香,看来我们当初帮着她从伙房里走出来、学唱戏是对的。我有时也以为,让她唱戏是害了她呢,也许学做饭更幸福些。可这孩子,天哪,她的付出……是值得的!我要给孩子献花!你快去给秦娥买一束鲜花来,要最名贵的。’”
戏看完后,米兰就不顾一切地走上舞台,毕恭毕敬地把鲜花捧给了忆秦娥。并且还当着很多人的面,给忆秦娥深深鞠了一躬。她说:
“秦娥,你就是到百老汇、到世界上最顶尖的舞台上演出,都是最棒的艺术家!”
在米兰离开西京的时候,她们送到机场,相互拥抱完后,米兰突然深情地说:
“我有一个梦想,希望能在美国看到秦腔。是忆秦娥唱主角的秦腔。”
(选自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主角》,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