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的呼喊
萧红
风撒欢儿，
在旷野，在选方，在看也看不见的地方，在听也听不清的地方，人声，狗叫声、嘈嘈杂杂地喧闹了起来，屋顶的草被拔脱，墙头上的泥土在翻花，鸡和鸭子们被利得站也站不住，过新年时贴的红横批也都被大风撕得一条一条的、一块一块的。
陈公公的儿子，出去已经两天了，第三天就是这刮大风的天气。
“这小子到底是干什么去啦？”“这小子到底……”这些话他从昨天晚上就不停地反复
着。
“他真随了义剪军了吗？明年一开春，就是这时候，就要给他鸡妇了，若今年收成好，上秋也可以娶过来呀！当了义勇军，打日本……哎哎！义勇军，好汉子是要干的，可是他也得想想爹和娘啊！爹娘就他一个……"
陈姑妈从昨天晚上就知道陈公公开始不耐烦。儿子没有回来就好像房子忽然透了洞，好像太阳也不从东边出来，陈姑妈还强地像是照常在过着日子，而陈公公完全是可怕的，儿子走了两夜、他通夜坐着、抽着烟，他们的儿子前天一出去就没回来，不是当了土匪，就是当了义勇军，陈公公记得清清楚楚的，那孩子从去年冬天就说做棉裤要做厚一点儿，还让他的母亲把四耳帽子换上两块新皮子，他说：“要干，拍拍屁股就去干，弄得利利索索的.
陈公公就为着这话问过他：“你要干什么呢？”
“爹，你想想要干什么去？”儿子说的只是这一句，
陈姑妈在香炉里插了三炷香，接着就跪下去，叩了三个头、让孩子从自己手里长到20罗，是多么不容易！而最酸心的，不知是什么无缘无故地把孩子夺了去，她跪在灶王爷前边回想着她的一生。
就在这时候、房门忽然打开了，儿子回来了，身上背着一对野鸡。
“你到底跑出去干什么了呢？"陈公公充满庄严而胆小的情绪等待儿子的回答。他最怕儿子说出他加入了义勇军，又怕儿子不向他说老实话。
儿子回答他的，偏偏是欺骗了他、“爹，我不是打回一对野鸡来嘛！跟前村的李二小子一块……跑出去100多里……”
“打猎哪有这样打的呢！一跑就是100多里…….
其实，陈公公的儿子没有去打猎，页没有参加义勇军，他给日本人修了三天铁路。那对野鸡是用三天的工钱的，现在他安安然然地睡着了，他以为父亲对他的说话完全信任。他给日本人修快道、预备着拔出铁路钉子来，弄翻了火车，这个企图，他仍是保密的。
第二天。儿子又是没有声响地就走了。这次他去了五天，第七天上，儿子又回来了，这回没带着野鸡，而带着一个号码：381号.
陈公公从这一天起可再不说什么“老的完蛋了”这一类话，有几次儿子附一放下饭碗，他就说：“擦擦汗就去吧！扒拉扒拉饭粒就去吧！”
别人若问他：“你儿子呢？”他就说：“人家修铁道去啦.…....大叔，听说你儿子修了铁道吗？”越问得详细，陈公公就越喜欢。他的道理是：“人非长成人不可，不成人……小孩子有什么用！”于是陈公公觉得自己的儿子幸好已经20岁，不然，就好比这修铁道的事情吧，若不是他自己有主意，若不是他自己偷着跑去了，这样的事情，一天五角多钱，怎么能有他的份儿呢？只要儿子没有加入义勇军，他就放心了，这孩子虽然说是跑得把人吓一跳，可到底跑得对。
到四月十八，陈姑妈在庙会上烧的香比哪一年烧的都多。
讨厌的大风又来了，当陈姑妈发现了大风把屋脊抬起来了的时候，陈公公瞪着房檐下酱缸的边沿上了房.陈姑妈把砖头或石块传给他，他用石头或砖头压着房脊上已经飞起来的草。
住在前村的老李来了，他跑得满身是汗，他喊着陈公公：“你下来一会儿，我有事，告……告诉你."
陈公公说：“有什么要紧的事，你等一等吧.”
“这是要紧的事，陈大叔……陈大叔你快下来吧……”
老李和陈姑妈走进屋去了，陈姑妈靠着炕沿听着李二小子被日本人抓去啦……
“什么？什么？是吗？是吗？”陈姑妈的黑眼球向上翻着，要翻到眉毛里去似的。
“我就是来说这事的……修铁道的抓了300多个人……你们那孩子……”
“为着啥事抓的？”
“弄翻了日本人的火车啦！”
陈公公一听说儿子被抓去了，急忙打开了小钱柜，带了儿子修铁道赚来的钱，当天夜里就向着西南大道上跑去，那天的风是连夜刮着，前后是黑滚滚的，远近是黑滚滚的，分不出头上是天，脚下是地，分不出东南西北。
陈公公在前边跑着，陈姑妈在后面喊着：“你回来吧！你回来吧！没有了儿子，你也跑了，剩下我一个人，我可怎么活……”大风浩浩荡荡的，把陈姑妈的话卷走了。
陈公公倒下来了，等他再重新爬起来，他仍旧向旷野里跑去。他疯狂地呼喊着，连他自已都不知道叫的是什么。风在四周捆绑着他，风在大道上毫无倦意地吹啸。树在摇摆，连根拔起来，摔在路旁地平线在混沌里完全消融，风便做了一切的主宰。
(有删改)
过新年时贴的红横批也都被大风撕得一条一条的、一块一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