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沉的一抔土
石英
①在这里,旧的皇历是更不灵了。
②原本我以为, 黄河口的土是粗糙的、 贫瘠的。 因为在我幼小时,大人们就告诉我:那是个盐碱沙荒、十年九不收的地方。
③但当我实地来到这黄河入海处, 亲眼领略了它的豪迈气势和不凡的资质后,我便意外地发现:这里不仅地阔,而且土肥,攥在手里,酥细得像润了油, 却又不腻而匀和; 凑近鼻沟下一闻,别有一种清香。以我年轻时在老家从事农桑的经验,这样的土质,任管种蔬菜还是种庄稼都是很理想的。
④果然,在后首那块干松的地段,好一片秋禾!风过时,高粱擎起硕大的锣 鼓槌相互撞击,没有敲出多大的声响,却惊起一对翠蓝色的珍鸟从深处腾出,在 半空里飞旋两遭,没有树枝可依,又飘落在旁边的一片谷地,立在穗上颤颤悠悠, 像一双新婚伉俪相对荡着秋千。那千支万条谷穗的金笔,在漫野里尽情描绘秋熟的图景。
⑤再往前,更接近河口的一片土地, 许是刚冲积成不久,还没有好好利用。如此潮润的沃土,瞅着都会口舌生津,谅也不会长时被闲置的。
⑥我是个庄户底儿,颇有些“爱土成性”,走着走着,禁不住又珍惜地捧起 一抔土来, 觉得好沉重, 真的——比一般的土要有分量。 “你的手感不一样吧?” 我们的老向导、 四十年的治黄专家王总工程师看出来了, 接着他以充满诗意的幽 默口吻向我解释, “这土确实有点特殊:黄河口虽说在山东,这里的泥沙却不全 姓鲁,它们有的姓甘,有的姓秦,有的姓晋,有的姓豫, 大都是外来户。你手里攥着九个省区呢,怎能不重?”
⑦我始而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再一琢磨,或许还真有道理,但究竟是科学上 的依据,还是哲理上的深远含义?科学上的道理,土质的某种特殊性, 还有待请 教;引我深思的倒是他所说的“攥着九个省区”这句话,确实是够有分量的, 其 中不但有地理上的广阔,更有历史的重负,大河不舍昼夜滔滔奔流,融雪纳雨, 诸种情味,羼和着千年万载艰辛的汗珠。经过漫长历史淘滤,轻浮的、 劣质的分 子被冲出河口, 混杂于海水中; 能够落下来的便执著地痴恋于河口, 不肯随波逐流。这些分子多是精华,它们当然最凝重。
⑧这土, 攥在手里是无声的,我却觉得它储留、凝结着我们这个民族苦难和 奋起的回声。太遥远的且不说, 七十多年前,就有黄泛区百姓流离失所啼饥号寒的哭泣,更有 1947 年 6 月 30 日刘邓大军强渡黄河的雄浑声浪……
⑨我更深深感悟到:我手里攥着的不是一抔普通的土, 一时竟合不得扔弃它 ——它值得我珍惜并作为一种精神的动力。这时我不仅觉得它的分量沉重, 而且攥得好苦!
⑩但不论是何种滋味,过去的毕竟已成为过去。现在,我闻到的是风赠秋熟 的醇香;眼前,是驰向海口的两栖机动勘测船。王总兴致勃勃地向我透露:三年 以内就将结束这里“有水无航,有油无厂,有口无港”的局面。“到那时,你再来看! ”
⑪他的语气是那么坚定,那么充满信心; 不需怀疑,他过去四十年间的治黄成绩就是金质“信用卡”。
⑫至此, 我可以愉快地松开手了。土, 被攥成紧紧的一团,我随手把它揉碎, 轻松地撒开去,土星儿均匀地铺在地面上,幻觉中,我的眼前仿佛展开了一幅新洲远景图……
(略有删改)
高粱擎起硕大的锣鼓槌相互撞击, 没有敲出多大的声响, 却惊起一对翠蓝色的珍鸟从深处腾出 , 在半空里飞旋两遭,没有树枝可依,又飘落在旁边的一片谷地,立在穗上颤颤悠悠,像一双新婚伉俪相对荡着秋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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