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橘子(节选)
沈从文
吕家坪萝卜溪滕家橘子园,大清早就有十来个男男女女,爬在树桠间坐定,或用长竹梯靠树,大家摘橘子。
夭夭不欢喜上树,便想新主意,找了枝长竹竿子,杆端缚了个小小捞鱼网兜,站在树下去搜寻,专拣选树尖上大个头,发现了时,把网兜贴近橘子,摇一两下,橘子便落网了。众人都是照规矩动手,在树桠间爬来转去很费事,且大大小小都得摘。夭夭却从从容容,举着那枝长竹竿子,随心所欲到处树下走去,选择中意的橘子。且间或还把竹竿子去撩拨树上的嫂嫂和姐姐,惊扰他们的工作。
橘子园主人长顺见有个竹筐放在树下,满是特号大火红一般橘子。长顺想起商会会长昨天和他说的话,向天天招呼:“夭夭,你摘橘子不能单拣大的摘,不能单拣好的摘,要一视同仁,不可稍存私心。都是树上生长的,同气连理,不许偏爱。现在不公平,将来嫁到别人家中去做媳妇,做母亲,待孩子也一定不公平。这可不大好。”
夭夭说:“爹爹,我就偏要摘大的。我才不做什么人妈妈媳妇!我就做你的女儿,做夭夭。偏心不是过错!他们摘橘子卖给干爹,做生意总不免大间小,带得去的就带去。我摘的是预备送给他,再尽他带下常德府送人。送礼自然要大的,整庄的,才脸面好看!十二月人家放到神桌前上供,金晃晃的,观音财神见它也欢喜!”
各人都在树上高处笑着,摇动了树枝,这里那里都有赤红如火橘子从枝头下落。照规矩掉下地的橘子已经受损,必另外放在一处,留给家里人解渴。长顺一面捡拾树下的橘子,一面说:“上回省里委员过路,说我们这里橘子像摇钱树。”
夭夭说:“爹爹,这水泡泡东西值什么钱?”
长顺说:“货到地头死,这里不值钱,下河可值钱。听人说北京橘子两毛钱一个,上海一块钱两斤;真是树上长钱!若卖到这个价钱,我们今年就发大财了。”
“我们园里多的是,怎么不装两船到上海去卖?”
“夭夭,去上海有多远路,你知道不知道?两个月船还撑不到,一路上要有三百二十道税关,每道关上都有个稽查,伸手要钱。一得罪了他,就说,今天船不许开,要盘舱检查。我们有多少本钱做这个蠢事情。”
夭夭很认真的神气说:“爹爹,那你就试装一船,带我到武昌去看看也好。我看什么人买它,怎么吃它,我总不相信!”住对河坳上守祠堂的老水手,得到村子里人带来的口信,知道长顺家卖了一船橘子给镇上商会会长,今天下树,因此赶紧渡河过萝卜溪来帮忙。老水手到了橘园里,把头上棕叶斗笠挂到扁担上后,即刻就参加摘橘子工作。
夭夭在老水手树边,仰着个小头,“满满,我想要我爹装一船橘子到武昌去,顺便带我去,我要看看他们城里文明人吃橘子怎么下手。用刀子横切成两半,用个小机器挤出水来放在杯子里,再加糖加水吃,多好笑!他们怕什么?一定是怕橘子骨骨儿卡喉咙,咽下去从背上长橘子树!我不相信,要亲眼去看看。”
老水手说:“这东西带到武昌去,会赔本的。关卡太多了,一路上税,一路打麻烦,你爹发不了财的。”
夭夭说:“发什么财?不赔本就成了。我要看看他们是不是花一块钱买三四个橘子,当真是四个人合吃一个,一面吃一面还说‘好吃,好吃,真真补人补人!’我总不大相信!”
老水手把额纹皱成一道深沟,装作严肃却忍不住要笑笑。
一旁的长顺回到了树下,招呼老水手。老水手说:“大爷,我听人说你卖一船橘子给会长,今天下船,我来帮忙。”
“有新闻没有?”当家的话中实有点说笑意思,因为村子里唯有老水手爱打听消息,新闻格外多,可是事实上这些新闻,照例又是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因这点好事性情,老水手在当地熟人看来,也有趣多了。
老水手昨天到芦苇溪赶场,抱着“一定有事”的期望态度,到了场上。各处都走遍后,除在赌场上见几个新来保安队副爷,狗扑羊殴打一个米经纪,其余真是凡事照常。因为被打的是个米经纪,平时专门剥削生意人,所以大家乐得看热闹袖手旁观。
长顺忽地记起一件旧事来了。今年初就传说辰州府地方,快要成立一个新式油业公司,厂址设在对河,凡是原来油坊的老板、掌捶、管榨、烧火看锅子、蒸料包料,以及一切杂项工人和拉石碾子的大黄牯牛,一律取消资格,全用机器来代替。
长顺想起了这公司的消息,就告给老水手,老水手说:“他们办不好的!”
“你怎么知道办不好?有三百万本钱,省里委员,军长,局长,都有股份。又有钱,又有势,又有跑路的狗,还不容易办?”
“我算定他们办不好。做官的人哪会办事?管事的想捞几个钱,打杂的也想捞几个钱,上上下下都只捞油水,捞来捞去有多少?”
长顺摇摇头,对这官民争利事结果可不那么乐观。“他们有关上人通融,向下运既有许多便利,又可定官价买油收桐子,手段很厉害!自己机器不出油,还可用官价来收买别家的油,贴个牌号充数,也不会关门!古人说:官不与民争利,有个道理。现在不同了,有利必争。”
(选自沈从文《长河》,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