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河边
峻青
天已经大亮了。潍河的上空,出现了老鹰的影子,它那乌黑发光的翅膀,横扫着破棉絮般的云块,一会儿从云里钻出来,良久地俯视着雨后的田野和那浩浩荡荡异常雄伟的大河,一会儿,吃惊似的把翅膀一侧,像一道黑色闪电,又冲进那黑沉沉的云海里去了。
清晨的河岸并不宁静。一场激烈的风暴就要卷来了。
敌人越来越近。我和小陈忽地从壕沟里站起来,手里的机枪叫了起来。匪徒们被这意外的打击弄昏了,倒的倒、爬的爬,向堤下溃逃。可陈家庄那边,突然响起了一阵嘡嘡的钟声,紧接着,钟声一村连着一村,一刹那间,四面好多村庄里,都响起了火急的钟声。
一场更大的风暴就要来了。几分钟之后,敌人从三面围攻上来。好,来吧!只要老杨能到河东,河东武工队就垮不了,河东人民也就有了依靠。可是,为什么要让小陈留在这里作不必要的牺牲呢?于是,我说:“小陈,你会凫水,快下河去吧!”
小陈吃惊地看了看我,生气地把头转向一边。
“你懂不懂得服从命令!”我真有些火了。
“懂得,”他说话了,声音很低,但立即转回头来,定定地看着我,说:“我服从的是把你送过河去的命令,而不是丢下你,自己逃跑的命令。”
啊!真想不到这个小家伙,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没有话说了,而且禁不住笑了起来。
“好吧,小陈,别生我的气。”我说,“那咱们就准备战斗吧!”
西边的敌人伏在沙丘后开始向我们射击,子弹在我们身边扑扑地乱飞。突然,他们停止射击了。一个匪徒从沙丘后面探出头来,挥舞一块红布,喊道:“别打枪,别打枪。”
接着沙丘后面推出了两个人。小陈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雪一样的苍白。站在沙丘上的一个是老大娘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啊!不用说,我就猜到这是小陈的娘和他的弟弟小佳。
这时,老大娘说话了:“孩子!”声音是那样爽朗而安静。“你在哪?我怎么看不见你?”
“在这里,娘!”小陈在蓬蒿丛里大声地答道。
“孩子,你站起来,我看一看你。——哦,不,不!你别站起来。孩子,你千万别站起来,你只叫我一声就行了。”
“娘!”小陈颤动着声音叫了一声,眼泪刷刷淌下来。
“好孩子,这就行了。打吧!”老大娘突然提高了声音说:“打!打死这些强盗,打吧!孩子,朝我这里开枪!”
“哥哥,打呀!打呀!快打呀!”小佳也急促地喊起来了。
沙丘上一阵混乱,匪徒们都想缩到沙丘后面去。就在这时,小陈的冲锋枪响了。那个大意的挥红布的匪徒,没来得急缩回去,应声倒地。
“好,打得好,我的好孩子。”老大娘连连地点着头。
突然,沙丘后面响了一枪,老大娘痛叫了一声,身子一晃,慢慢地慢慢地向前扑倒下来。
“娘啊!”小陈大叫了一声。
我的全身一阵颤抖,眼泪热辣辣地顺着脸颊直淌下来。我看看小陈,小陈的嘴唇都咬破了,眼里冒着火一样的光,一动不动地望着躺在沙丘上的母亲。
不久,沙丘上又有匪徒喊了起来:“别打枪!别打枪!”
随着喊声,小佳又被推出了沙丘,接着,四五个匪徒躲在小佳的身后,飞快地冲过来。
我一下子惊住了,端起的枪不自觉地放了下来。小陈也停止了射击。河岸上突然变得惊人的静寂,小佳的急促呼吸声,匪徒们的脚步声,河里波浪的呼啸声,都可以清楚听见……突然,响起一个孩子的清脆而坚决的喊声:
“哥哥!你怎么停着?打呀!打呀!快朝着我打呀!”
我的全身一震,血液沸腾起来了。小陈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了,他端起了枪。
但是,我拉了他一把:“别打!”
“打!打!”小佳急速地喊着。“给娘报仇!快打呀!哥哥——打!给娘…”
小佳的话突然停住了,他一转身,扑在匪徒身上,夺下了一个手榴弹,高高地擎在头上,拉开了弦。我的心狂跳起来了,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手榴弹轰然一声炸了。
说老实话,紧张而激烈的战斗,我不知经过了多少次,可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激动过。现在我什么都忘了。我把匣枪的机钮拨到了快机上,子弹像雨点似的泼出去。我只想射击,射击,猛烈地射击!复仇,复仇!
可是,我似乎发觉小陈并不像我一样的疯狂。他很节省弹药,冲锋枪很少连发,而且老是回头向河里张望。突然,他狂喜地喊道:“姚队长,我爹回来了。”
我回头一看,老头子像箭似的向着堤下凫过来。
小陈狂喜地站起身来喊道:“爹,快呀,快。……”突然,他停住了,一只手抓着胸膛,颓然地坐倒下去,鲜血立刻从他胸前涌了出来。
随后,陈老头来到我身边蹲了下来,他看见了胸前流着血的小陈,双手抓住儿子的手,喊道:“孩子!孩子!”
小陈微微地睁开眼睛,看见老爹,嘴一咧笑了。沙哑着说:“爹,快,快带他下河。”
陈老头又看了一眼大娘和小佳的尸体,大胡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眼泪刷刷地流下来。然后立刻抬起手,狠狠地擦了擦眼睛,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
风吹卷着嚣扰的浪涛,四面都响着风浪的吼声。我回头向堤上望去,看不见小陈的影子,只看见一缕缕淡蓝色的枪烟在壕沟上面缭绕……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