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第三幕)节选
曹禺
鸣凤 (忽然热烈地)为什么非要想着将来呢?为什么非要想着将来您娶不娶,我嫁不嫁这些事呢?(委婉地安慰)三少爷,能像现在这样呆一天,就这样待一天多好呢?
觉慧 不,鸣凤,这样待下去,太闷了,我不愿意瞒着。我要叫出来,我要喊,我要告诉人。
鸣凤 不,三少爷,千万别!那您就把我毁了,把我这场梦给毁了。
觉慧 这不是梦。
鸣凤 这是梦啊,三少爷!您喊不得呀!三少爷,我求您!求求您!您别喊,您一喊,梦醒了,人走了,就剩下鸣凤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您再叫我怎么过呀!
觉慧 (真挚地)鸣凤,我不会走,陪着你,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鸣凤 (凄笑)三少爷,这不是梦话吗?(忽又天真地)可是三少爷,我真爱听哪!(凝望觉慧)您想,我肯醒么?我肯叫您喊醒么?(欣悦地)我真愿意月亮老这样好,风老这样吹,我就听,听,听您这样说下去。
觉慧 鸣凤,我明白你,在黑屋子里住久了的,会忘记了天地有多大,多亮,多自由!
鸣凤 我怎么不想?怎么不想?我难道尝不出苦是苦,甜是甜,我怎么不想一个自由的地方?
觉慧 那你就该闯一下啊!
鸣凤 (苦笑)您要我这么去闯呀!(惋惜地)要是您不是您,我不是我,我们就是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兄妹,多好啊!
觉慧 那也许不相识呢,不认识呢。
鸣凤 就是说呀,常在一起,反倒会不认识了。都是主人就不稀奇了,都是奴婢就不稀奇了,就因为您是您,我是我,我们……
觉慧 (耐不住)鸣凤,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为什么还是“您”哪“您”地称呼我呢?你不觉得……
鸣凤 (温婉地)我说惯了,您就让我这样称呼吧,(不自觉地流露)我就是一个人在屋里,低低地叫您,喊您,跟您说话的时候,也还是这样叫呢。
觉慧 (惊讶)你一个人在屋里说话?
鸣凤 (寂寞愁苦地)没有人跟我谈您啊!
觉慧 (感动地)你,你说些什么呢?
鸣凤 (又笑着)见着了,又说不出来了。(天真里透着凄凉之感)我真是有好些好些话,我一个人在屋里,真是说不完的话呀!说着说着,就觉得您对我笑了,说着说着,我又对您哭了,(眼泪流下来)我就说,说,一个人说到半夜……
觉慧 (哀怜地)鸣凤,你就这样地爱!
鸣凤 嗯。(凝视着月光,眼里闪着晶莹的泪)
觉慧 (矜怜地)这样太苦啊,你!
鸣凤 不。
觉慧 都是我,你才这样苦,是我害了你!不,鸣凤,我还是要告诉人,我要去跟母亲说。这样隐隐瞒瞒的,就等于是欺负你。我要跟太太说,我要,要娶你的。
鸣凤 不,不,您千万别去说呀,您不要觉得您害了我,您叫我苦,您欺负我,一样都不是。我是这样的脾气,只要是真好的,真正好的,不能再好的,我都甘心!不管将来悲惨不悲惨,苦痛不苦痛,我都不在乎。我在公馆这几年,慢慢我也学得能忍啦。
觉慧 一个人不该这样认命的。
鸣凤 我不是认命呀!譬如说太太要我嫁人,那我就要挣了。但我知道我们的身份离得多远,我情愿老远老远地守着您,望着您,一生一世不再多想。您别难过,您放心吧,我愿意就愿意定了,不,就不定了。就这样好不好?求您答应了吧,您不要告诉人,您谁也不要告诉。
觉慧 (沉思)也许,也许我想的太早了,不过早晚我要对太太讲,我要……
鸣凤 (没奈何地)您为什么老想着那做不到的事情呢?现在不已经很快活么,为什么为老想将来,先把眼前这一点快乐就毁了呢?您不是说今天晚上要教我一段讲月亮的词么?(拉着觉慧)走吧,您给我讲吧,我们进去找书来讲吧,好不好?
觉慧 (也快活起来)好,好。
鸣凤 (谛听甬道外有足步声,笑着)走,走,快进屋去,有人来了。
鸣凤和觉慧进了甬道右面的门。周氏、克明和王氏由甬道缓缓踱进。
周氏 (沉吟)三弟,你说怎么办呢?
高克明 (不愉快)我没有什么意见,不过这是父亲的意思,他说……
周氏 (急辩)三弟,我不是不送,不过……
高克明 (烦躁)不要多听外面的闲言闲语,冯老太爷既然说明白了要她侍候太老太太,而且要叫她读书念佛,每天做些上等人的事,吃得好,穿得好,这,这……
周氏 (强笑)就是有人讲,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啊?
高克明 所以就要多陪几年了,哪怕,哪怕……
周氏 (缓缓地)到了老,也不许她嫁?
高克明 那也没有什么呀,反正一进了冯家的门,就升了一级,从这以后,就叫“凤姑娘”了……
王氏 (一直冷眼望着,忍不住插嘴)就是说呀,谁的姑娘啊?是太老太太的姑娘啊?还是冯老太爷的姑娘啊?
高克明 (含含糊糊)这就不管她啦。譬若当姨太太呢?这总比半姨太太又高一层了。
王氏 (尖锐地)三哥。这话不是这么说,当姨太太也是姨太太,也有个名分哪。(对周氏)这样我倒没听说过。这叫什么呢?这样,明着是“凤姑娘”为着尽孝,暗着是……(用劲地扇着)
高克明 大嫂,送在你,不送也在你,就有这三四天的期限。反正,四弟妹,你我方才都是老太爷叫去的,也听见老太爷亲口答应冯老伯的。
高克明由道下。
周氏 四弟妹,你说怎么办好呢?
王氏 (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我,我不说,我妇人之见!
周氏 按说呢,自己真想弄一个人侍候侍候,肯说出来倒也叫人放心。
王氏 可是他跟他的太太举案齐眉呀,他祖上世世代代都是道学君子。君子不二色呀,你没听见他方才说……
周氏 (在石凳上坐下)怪不得冯老太太一提起他,就像敬神仙似的样子。
王氏 (扇子一挥)是啊,所以说这老东西本事大呀。(尖刻地)世上丈夫是个什么猴儿相,太太哪有不知道底细的。可是这位冯老太太就从早到晚,整年的都是天上文曲星降凡的样儿,仿佛刚出了佛堂就进了孔庙,你想……
周氏 我找鸣凤去,也只好把她送去。
王氏 (有些气愤)听二哥,送给冯家?
周氏 嗯。(老老实实地)不过我要对她说明白,冯老太爷是要她当姨太太的。
王氏随周氏由走廊小门下。
觉慧由卧室门轻步走出,后随鸣凤。
天空湛清如水,月亮静静地仿佛悬在古柳的巅上。风吹着竹叶与柔软的柳条摇摇不定。时而有一片乌云,迟缓地踱过,遮住了明月。
(有删改)
【注】话剧《家》是曹禺根据巴金同名小说改编而成。故事发生在五四运动前后,主要讲述了封建大家庭高公馆中年轻一代的痛苦磨难和成长——大少爷觉新和大少奶瑞珏的不幸遭遇,奴婢鸣凤的死亡和三少爷觉慧的出走等,形象描绘了一幅大家族生活的典型画面,真实记录了一个封建大家族衰落、溃败的历史过程。本文节选自《家》第三幕,剧中人物:觉慧——大房三子,三少爷;鸣凤——大房的侍婢;高克明——高老太爷的三子;周氏——高老太爷的大儿媳;王氏—高老太爷的四儿媳。